东北往事之百年家史

　　民国十六年，是公元1927年，仲半农3岁，郭幼兰6岁。
　　郭石开的母亲郭王氏可不是个纯粹的家庭妇女，早些年间，郭石开的爹因为肺痨去世，几个孩子又小，是郭王氏一个女人抛头露面把粉坊生意开下去的，直到去年，才正式把家交给了大儿子。也是因此，几个儿子儿媳对郭王氏都是打心底里敬重，可不知道这些事儿的，也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小脚老太太。
　　“奶奶，爹说你打过胡子哩，什么是胡子呀，爹有胡子……”小兰趴在郭王氏那屋的炕上，缠着奶奶喋喋不休地问道，小脸往上仰着，期待地等着奶奶的回答。
　　“诶，你爹又瞎说，谁敢打胡子呀，胡子可是土匪”，郭王氏佯装嗔怪，然后又慈祥地看着小兰，“奶奶啊，倒是见过胡子，凶得吓人”。
　　郭王氏说着扮了一个鬼脸，把小兰逗得咯咯直笑，“奶奶快讲胡子的故事吧，我不害怕”，小兰喜欢听故事，天真烂漫的模样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
　　“好，小兰想听，奶奶就给你讲”，郭王氏拗不过小兰，就缓缓地说了起来，“那时你爹才十二岁，那年冬天出奇的冷，北边城山上住着一窝胡子，他们也冷啊，就下山来，挨个村子要棉被，拿着枪，逼着咱们给他们做新棉被”。
　　郭王氏顿了一下，摸了一下小兰的头，接着说，“那年地里收成不好，咱家粉坊就没雇人，那些帮工找不到活儿干，家里穷的饭都要吃不上了，哪里还能做棉被。胡子说十天后下山来取，取不到就杀人，他们吓得不行，就来找我，我怕胡子真杀人，都是乡里乡亲住着，谁盼着人家家里出事。可咱家那时候也没现钱，我就把娘家给我的陪嫁银镯子卖了，买了棉花，喊着那些帮工家的媳妇们，连夜赶出十床棉被，给胡子交了差。这些人记着恩，后来就算咱家拿不出太多的工钱，他们也帮着咱们，这都是福报。”
　　这个故事对小兰来说有些复杂，小兰支楞着脑袋，半天蹦出几个字儿，“奶奶，我结婚也有银镯子吗？”郭王氏哈哈一乐，对小兰郑重其事地说道，“奶奶答应你，等你结婚，一定让你爹给你打一对儿厚实好看的银镯子”。小兰开心地站起来跳，郭王氏忙阻拦，口中说着仔细跳塌了炕。
　　“奶奶，我要去院里玩了啊，咯咯咯……”，小兰也想起隔壁家新孵的小鸡，跳下炕跑着出去了。
　　在堂屋擦着桌子的郭刘氏看着疯跑出去的小兰，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抹布，走进了婆婆的屋，靠着炕边坐下，“妈，昨天我跟石开商量过了，小兰如今6岁，也许了人家了，该开始裹脚了”，郭刘氏说着留下了眼泪，这痛她经历过、婆婆经历过、大女儿小枝也经历过，生不如死。
　　“女人都得走这么一遭，别哭了，有什么用。”郭王氏也是无奈地说道，“你们给她说亲事也是费了心的，这就比其他女儿强了很多”。
　　次日，郭刘氏破例给小兰穿了新衣裳，“妈，这衣裳真好看，咋不留着过年呢？”小兰惊喜地问着母亲，见母亲并没有应声，就自顾自地摆弄着衣角。
　　“今天别出去玩了，妈跟你有事儿。”郭刘氏说道。
　　“行！”小兰痛快地应着。
　　一会儿，小兰的二婶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冲着郭刘氏说道，“嫂子，都准备好了。”
　　郭刘氏把小兰抱起来，没给穿鞋袜，放在了老梨木椅子上，又拿来小板凳，示意小兰的二婶把水盆放上来，她自己蹲下身，接着就把小兰的双脚往水里摁。
　　“烫，烫……妈！白天洗什么脚啊？”小兰挣扎着双脚要从水盆里拔出，郭刘氏却狠狠地摁住，小兰不知道母亲是怎么了，觉得有些恐惧，这模样比奶奶说的胡子还要凶狠，但她哪里知道这只是开始，真的痛苦还在后面。
　　过了一刻钟，郭刘氏放开了小兰的双脚，拿起旁边的毛巾仔细地擦着每一滴水珠。接着，她又抱起了小兰，坐在了小兰刚刚坐的椅子上，用手擦去小兰眼角的泪水，朝着旁边的二婶喊着，“她二婶，开始吧，我箍住她了。”
　　二婶轻叹一口气，嘴里念叨着“都是为了你好啊”，把手里的白布条抖落开一些，坐在小板凳上，将小兰的脚拿在手里，开始缠，突然一个向下的用力。
　　“啊……”小兰大叫起来，那声音要把房顶给掀开了，她想从母亲怀抱里挣脱，然而母亲的用力越来越深。
　　小兰疼得晕过去了，等她再睁开眼，是在奶奶的屋里，天已经黑了，炕边点着一盏煤油灯，旁边搁着两个没剥皮的煮鸡蛋。“奶奶，我疼”，小兰呢喃道，“来，吃个鸡蛋，一天没吃东西该饿了”，郭王氏摸了摸小兰的头，心疼地说道，说着拿起一个鸡蛋开始剥皮。
　　这时，屋门推开了，进来的正是郭石开，冲着郭王氏说道，“妈，我来看看小兰”，坐在炕边上，用手轻轻摩挲着小兰的头。旁边的母亲张口道，“将来小兰结婚，你得给她打对儿银手镯啊”，郭石开一愣，郭王氏就把昨天跟小兰的约定说了，郭石开笑着应承下。
　　“爹，我以后还能出去玩吗，我不要银手镯，也不穿新衣服，妈天天给大姐穿得干净漂亮，可她从来都不能出去玩”，小兰边咬着鸡蛋边问。
　　“嗯，其实在家也有很多好玩的啊，可以让奶奶给你讲故事啊，教你做针线啊，你不是特别喜欢大姐的鞋上能绣花吗，这回你可以自己给自己绣。”郭石开耐心地引导着小兰。
　　“可如果脚这么疼，我宁可不穿”，小兰撅着嘴，模样有些生气。
　　“女孩子哪个不是秀气的小脚啊，你都有婆家了，将来被笑话！”郭石开回道。
　　“我不要婆家，我疼，好疼”，小兰闻言开始哭闹，郭王氏责怪地看了儿子一眼，示意他出去，郭石开只能挠着头离开。
　　“奶奶再给你讲个故事吧……”，郭王氏抱起孙女哄着，直到小兰再一次睡去。这样的场景在无数个家庭的很多代里重复了千千万万次，率先觉醒的人已经扯烂了这腐朽肮脏的裹脚布。只是在当下，这个落后的村子里，郭家人都还在沉睡着。
　　此时的半农也在睡梦中，母亲仲程氏怀着身孕，在油灯下缝着半农的衣裳，不时向院子里张望。
　　“妈，我要撒尿”，半农闭着眼睛嘴里呢喃，仲程氏一听，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嘴里喊着“等着妈给你拿痰盂啊”，正起身下地，却听见隐约的水流声，她再看半农，脸上居然露出了满足的笑，又晚了一步。
　　仲程氏无奈地叹着气，继续下地去柜里找换洗衣裳，果不其然，半农一会儿又哭了起来，她忙把孩子抱起来，换了干的衣裳，放在了干的被褥上，尿湿的衣服和褥子放到一边，留着天亮再洗净晾干，收拾完这些，仲程氏已是满头大汗，再看向院子，她的丈夫伟亭还没有回来。
　　就在那年，幼兰裹了足，半农还在尿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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