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

　　伏龙寺内，暮鼓晨钟。

　　第二日一大早，姬央正眯着眼睛扬起脖细听云中传来钟声隐隐，万年不出门的老住持突然走出来，拍了拍他肩头。姬央吃了一惊，连忙低下头，拢起两只僧袍袖子做了个礼。

　　伏龙寺老住持颌下胡须雪白，站在夏日晨风中飘飘然若仙，口中话语也嗡嗡嗡，远比晨钟更加沉重如有实质。“十八，你来我寺中多少年了？”

　　姬央一愣，低着头清脆地答道：“阿弥那个陀佛！徒儿自襁褓内便被人丢在伏龙寺山门前。徒儿今年多大年岁，便在寺中呆了多少年。”

　　老住持皱眉。“教你多少次了，阿弥陀佛，不要加‘那个’。”

　　姬央故意呆笑。“可您也说了，我这命，不是佛门子，迟早是要还俗的。一句佛号，佛他老人家不计较。”

　　老住持呵呵的笑了一声，抬起手，大手摩挲他受过戒疤的光头。“十八啊！就连与为师，你也再不肯说句实话。”

　　“徒儿不敢。”姬央从善如流。

　　老住持又笑：“长安城中风云变幻。如今睿王爷病重，听说了我寺中有神僧在此，能治他沉疴，怕是这两日就要叫人抬着来寺中求医问药了。”

　　姬央礼数十足，头都不抬地脆声答道：“历来皇家子病重，自有宫中太医院医治。再不济，也有民间圣手如云。关我寺中何事？再者说了，他若来了，岂不是扰了师傅您的清修？”

　　“扰我倒不至于。”老住持收回手，轻捻颌下胡须，长声笑道：“怕是，他要搅扰的人，是十八你。”

　　姬央终于缓缓抬头，一双黑曜石般的圆眼睛骨碌碌转了下，随后直直地盯着老住持的脸。
　　唇边笑渐渐收住了。

　　老住持眼眸似阖似开，淡然笑道，“只怕是十八你命中的魔星就要来啦。”

　　“师父曾说过，徒儿虽然不修，却早已得阿罗汉果。”姬央声音依旧清脆，态度不卑不亢。他收住了笑，话语便有些冷。“既得阿罗汉果，如何又来命中灾星一说？”

　　“命中有，便是有。”老住持答得含糊，在盛夏晨光中微眯起眼。良久，淡淡地道，“若睿王爷当真来我寺中求医，十八，你代为师医治睿王爷便可。”

　　“可是……”姬央终于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梗直了脖子辩解道：“可是徒儿从未与他谋面……”

　　“你不是说你生来就知晓前世今生事吗？”老住持却一语截断他，垂下眼，笑得意味深长。“前世便是今生。今生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可是师父……”

　　姬央还待要辩解，老住持却微笑着摇了摇手，转过身，又那样飘飘然若仙的走了。

　　姬央站在寺院瓦墙下，抬手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却摸到九颗戒疤。

　　……都已经这么着了，今生他还要见那人作甚？

　　姬央没来由的觉得烦恼。前世那人要的就是天下，三百年后重新来过，可那人死性不曾改，依然要的是天下。

　　他何苦又与那人死命地纠缠在一处？

　　再者说了，就算是喜爱少年郎吧，那人前世帐中也不止他一人。他若今生再屈从于那人，也不过就只图得三年五年快活。最多能得那人一个青眼，跃然于众少年郎之上，但那又如何？不过是娈. !宠之流。

　　名动长安城的少年僧姬央自然对这个身份不屑一顾。

　　但老住持敢这样说，大约当真是得了长安城中贵人的消息。刚过晌午时分，山门外便浩浩荡荡的来了大队车马。山河辇、黄金车，与前世一模一样，睿王爷秦阆叫人抬着跨过山寺门槛，一步步的逼近了姬央所在的精舍僧寮。

　　腕骨上的黑莲子数珠陡然间裂开。

　　姬央垂下眼，注视被自己内力震裂的黑莲子数珠，勾起唇。

　　门外果然如约响起了敲门声，两个小沙弥毕恭毕敬地在外头请他，说是睿王爷指明了要找他治病。

　　治病？治什么病？老话说得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就以那人的尿性，明明不是自家的龙椅偏要抢来坐在屁股底下，他就算侥幸助那人能够得遂心愿，到那时，那人还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置他姬央于何地？

　　姬央不想搭理。

　　外头敲门声愈发促急，姬央充耳不闻。数珠断了，他索性敲起了木鱼。
　　笃！
　　笃笃！

　　外头人语声终于寂静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姬央的往生咒已经念到了第108遍，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极其轻微而弱的咳嗽声。随后是那人两世熟悉到刻骨的嗓音：“听闻神僧在此清修，不知小王可否……？”

　　欲语还休，是前世那人惯用的手段。

　　笃一声，木鱼声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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