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笺两句新愁

作者:绿雪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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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金莲


      (一)
        铜镜,映着颜如春花。
      伸皓腕,移玉指,去那胭脂盒内点一点红艳艳的胭脂,抹到唇上,唇便如樱桃般,娇小红润。
      我,才刚二十岁。青春年少,容貌姣好,满清河县的姑娘们拢一块儿,也不及我柳眉微蹙时的娇妍。
      整着妆,对镜微笑,镜中的佳人也微笑。

      我确信我是个美人坯子,从小便是。当年家里过不下去了,娘将我来张大户家来卖。我那时才六岁,紧紧拽着娘的衣衫,怯生生看着那个满脸胡须的张大户将我上下打量了,眯起眼来看我眼角那颗小红痣,而后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焦黄的牙,臭气一阵阵喷到我脸上来。张大户回到位上,将手一摆,叫人与了我娘五两,道:“呶,这孩子……叫潘金莲么?我买下了。看你孤儿寡母地也不容易,多与你些银子。”娘千恩万谢的万福,弯了身出去了,临出门口,我叫她,她回过头来,道:“丫头,只管好生服侍着老爷太太,将来自然有你的出息。……张老爷是个善人,待下人由来是极好的……”而后就走了。
      从那往后,我再没见过娘,安心在这宅子里,服侍着老爷太太,自己,也慢慢长大。
      悄悄体会着自己的变化,没来由地惶恐又高兴,尤其眼见着镜中的容颜,越来越娇俏动人,我也越来越喜欢对镜,梳妆。
      打扮好了,我还要去服侍老爷、太太。
      近年来我越成了太太眼前头最得用的人,太太有什么东西,只管让我收着;要做什么事情,只管叫我记着。上下的人都说我是太太的左膀右臂,内宅里怕不有一半事都在我手上呢。便有一般的小丫头只管在我后头嚼舌头根子,悄悄地相互便道:“看那狐媚子,削肩膀,水蛇腰,只管给人抛媚眼,显摆她那妖精势,哪里便只有她的才能了?”
      我听了只是冷笑。我知道宅子里的丫头都是这样子,没什么值得生气。我确实是削肩膀、水蛇腰,却不见得她们的平肩膀、水桶腰才是好;我就是有才能,女工针黹,哪一样我不晓得?便论理家的才干,满清河县算起来,我也是拔尖的。
      只有一样,我听了气不过。
      她们背地里都说我跟老爷怎么怎么,做下许多见不得人的事。说起来。总会说到去年有一次,夏天晚上,我在房里栉沐洗浴,老爷闯了进来……

      夏夜,风凉。
      紧闭了门窗,提来一捅水,我便在房内洗起来。那水可凉呢!
      刚从水盆里出来,要取衣裳时,便听得门口老爷道:“金莲啊,太太有一支金钗,可是你收着的?”
      我忙擦了水,边着衣裳边道:“正是奴婢收着。在匣子里,我这便与您去拿。”
      老爷却道:“我等急用,你快些将门来开了。”
      我听他有些焦躁,不敢怠慢,忙匆匆穿了衣服,头发也不及绞干,便去开门。门刚打开,却见花白胡子的老爷站在门口,笑嘻嘻将我上下打量,道:“却如何这些时也不来开门?莫不是房里藏了汉子?”一面踅了进来。
      我见他眼神有些不正,忙道:“老爷且宽坐,奴婢将太太的钗子给您拿来。”他却叫我道:“不忙。”一面气定神闲地坐下来,拿眼只去瞅我才换下的那一堆衣服。
      我站在那儿,走也走不得,动也动不得,湿汗一阵阵从背心腻上来,只好斜了眼且去看那窗子上,月亮画在上面的树影,随风一颤一颤地抖。忽然,发现上面有一个孔,显是有人刚刚从那边偷看。莫非……
      我不敢深想,因为那花白胡子的老爷,实在为老不尊,时时地便假做无意,对我动手动脚。今日他……
      我忙道:“奴婢先去给老爷上碗茶来,再去取太太的钗子可好?”一面便想急急离开,他却扯住我的衫子,道:“忙什么?”我忙向后退,想挣出来,他却就势上前抱住我,只管要来亲,且道:“我的小心肝,你忙什么?”
      他的白胡子碰到我脸上,我觉得无比的恶心,一把推开他,退开了数步,道:“老爷请自重。”
      他嘻嘻笑着,道:“怕什么?你娘早把你卖给我了,还怕飞到天上去了?我而今就抬举你做个姨娘,如何?”一面又嬉皮笑脸地上来。
      恶心!恶心!
      我忙闪过身去,夺了炕上的剪刀,道:“老爷还请自重。若是恁地,只除是我死了方罢。”又想一想,道:“太太那里,须也容不得你这般。”
      他见我动了剪刀,方有些改了主意,道:“你这却是何苦?去将太太的钗子快些取了给我。”

      那些小丫头,却因此认定了我与老爷有染,因之才“平步青云”。
      恶心得可笑!
      我知道那些没志向的丫头,也只打量着想奔到一个姨娘的位子上,好穿金带银,吃着不尽。我却不屑。凭我恁般美貌,岂肯便轻易将终身付与了这糟老头子?怎么着我也当嫁与一个与我年貌相当、拿得起的好男子才是。那张大户……就凭他?
      哼!我又冷笑。微微蹙了眉尖,画我的长眉,入鬓。

      门吱呀一声,有人轻手蹑脚地进来了。
      正画到眉梢,我便不回头,只问:“谁?”
      画完眉,才要回头,已有人伸手来蒙了我的嘴,又去揽我的腰。那手,粗糙,蠢笨。我知道,又是老爷。恶心!
      连忙挣扎,却怎当得他气力?被他横拖竖拽,直要拉到一旁帐子里。
      他,丑态毕露。
      我,觉得恶心,拼死去挣扎。
      可是,我一个弱女子,手头又没器械,怎么办?
      恰好,太太唤一个小丫头来叫我,问我上次新做的衣裳放到哪个箱子里了。那丫头进来见了,老爷也吃一吓。我趁他吃惊,忙一把挣开,飞也似逃到太太那里去。
      太太才刚起来,正由一个丫头梳头。我奔到屋里,跪下来一行说一行哭,直说老爷如此无行。看看太太的眉毛竖了起来,我知道我便有救了。老爷由来有些怕婆子,上下都晓得的。
      果然,太太听了便气上来,一叠声唤人且去叫老爷,又对我道:“你且不要慌,有我给你做主,看那老狗待要怎地!”
      不一时,老爷带到了,太太也来不及屏退下人,当着众多人的面,便指着老爷骂道:“你这老没廉耻的王八,连我房里的丫头也不放过!你打量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偷鸡摸狗的贱样呢?”
      老爷忙分说道:“娘子且休焦躁,待我慢慢说与你听……”
      太太气忿忿地,道:“你说你说!你倒说出个道理来听听!去年六月里,你倒是干了些什么,见人见不得,你自己心里拈量着,别叫我说出好听的来!”
      老爷脸上有些挂不住,忙止住太太道:“有话慢慢说,当着这许多下人,大呼小叫地,却不存些体面了?”太太待要再说,老爷已喝令众人都退下了。
      我正迟疑着自己是否也当随众下去,却见老爷恶狠狠望过来。我的心一颤,一股寒意冒上来,不敢再多耽搁。
      一众大小丫头都在外面侯着。正是盛夏,毒日头底下站着,委实不是滋味。众人瞅着没人,也便不再立什么规矩,一个个抹到南墙廊下的阴凉地里去了。我先是站了一会儿,嗣后也奈不得,见别人都过去了,我也就慢慢过去。我不像那伙没识见的丫头,要么撒丫子狂颠,要么蹑手蹑脚作贼样的,每次见了,我都忍不住笑她们。容貌本也就生得不好,气度更只是些小门小户的卑微见识,与我实在无从比得。我常想,我该是做个贵夫人的,想着,我便将二指拈着一方绣花的香帕,款款自那日头下走过来。
      还没走近,却听得太太房里的大丫头秀云、锦霞两个在那厢咬耳朵,不时朝我这里看一眼,隐约听得秀云道:“妖里妖气的,还撇清!自家也好意思,径自到太太眼前撕掳了!”锦霞听了便笑,又往我这里看过来。
      那眼光让我觉得冷,冷得彻骨。
      我知道她们的意思了。我冷笑。背后指指戳戳,好了不起么?你们看着,看着吧!我才不屑与那些丫头片子争较,有朝一日,等我出人头地了,等我成了……想着,冷笑着。
      我想着,有一天,我,凤冠霞帔,身旁傍着我英雄过人的夫君,冷眼看这些乌眼鸡似的小丫头蓬头粗服,听我使唤!哼,看着吧!谁让我比她们强着万分!
      激动起来,背上传来一阵战栗。那日头,也不觉得了。

      等了不知多久,门终于开了。太太脸上已有了笑。刚匀上的胭脂砌在一道道沟壑上,仿佛一朵枯皱的纸花。
      我忙迎上去,道:“太太可要传碗参茶来?”
      太太摆摆手,道:“这且先不必。金莲,你进来,我有话给你说。”她笑着,笑得暧昧。哼,怕她怎的?我举步随她进去。
      老爷衣冠济楚,坐在椅子上,正慢慢吃茶,仿佛他从来都这么从容体面。衣冠禽兽!我暗暗地骂。
      老爷缓缓放下茶碗,道:“金莲啊,刚刚我跟太太商议,你年纪已不小,这些年来服侍也尽力,我们岂忍心见你一辈子使唤的道理?我却有个计较在此。过两日我要给你配个夫婿,全当女儿一般发送。身价银子也不讨你的,倒陪嫁妆嫁你出去。你可中意么?“
      我一怔,全没料到是如此结局。
      我本来想象,有一日,我去街上买东西,一回首间,见了一个英雄了得的人,而后他被我的美貌迷了,而后他千方百计赎我出去,风风光光地娶我走。可而今老爷竟要赶着把我嫁出去。  他,他什么意思?莫不是怕了太太?我疑惑。
      太太已笑道:“老爷也真是的,就这么直直地说出来,全不管人家女孩儿家脸面羞惭。也罢,你和不索性将那人名姓也说出来?”
      老爷正吃茶,听得说,忙咽了茶,笑道:“说起来,此人你也认识的,便是前街上卖炊饼的武大,一直尚未娶妻。不是常来宅子里送炊饼的?手艺且是好,不愁你将来没倚靠。”
      他笑嘻嘻地说,言语里仿佛无限的开心。
      他……他怎么可以……我怔在那里。卖炊饼的武大,把我嫁给他!一时什么也不晓得了,昏昏沉沉的,隐约听见太太:说:“看这丫头,听得嫁人,高兴得连礼数也忘了。还不谢老爷的恩典?”

      一个月以后,武家的轿子已到了门前。那是从街上租来的一顶破花轿,不知有多少小门小户的人家用过,轿杠早被磨额光了,轿帘也油腻污秽不堪,原本该是鲜红的颜色早灰扑扑的,下面大半截子还被泥污了,洗也不曾洗过,只是打量着泥干了,一阵子捶打,搓去了便罢。外面一围的红布也破损不堪。请来的吹打手打扮得歪头怪脑的,斜了眼咧了嘴,嘻嘻笑着,看我那未来的夫婿——武大,穿一身又皱又脏的布衫,斜挂了一条破红布条,仰着头,看着我,道:“娘子上轿吧。”
      身后的一群丫头里,终于有人掌不住笑了出来。
      是啊,她们是该笑的,该笑得开心的啊。那“水蛇腰、削肩膀”的小妖精,终于被她们眼看着送出去了。太太也笑着,笑得舒心欢畅。她也满意着呢,她汉子千方百计要勾引的丫头,终于在他们的安排下嫁出去了,从此,她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们都可以长舒一口气,庆幸那个比得她们草芥不如的人,终于远远地离了她们的眼。
      老爷也在笑,笑得恶毒而阴险。他一定在得意,心里一定在暗暗的想:“看你不从我!到头来不是照样被我搓得圆,捏得扁?”
      武大也在笑,仰起头来看着我笑。他只能仰起头来看我,因为他……他还够不到我的腋下那般高!街上的人都送他一个外号,叫“三寸丁谷树皮”。他三分似人,倒有七分似鬼!他笑得开心,我却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窝心脚踢出他的肠子来。
      身后的众人又笑,笑得欢畅。
      我也笑,笑得甜美。回身对老爷福了一福,道:“奴婢告辞了!多谢老爷太太这些年来的恩典。”而后回身,登轿,义无返顾。
      他想看我哭,看我苦,偏不让他看到!

      破旧的矮屋,灶上的黑灰满屋都是。武大扎煞着手进来,手足无措,身上还有炊饼的味道。他腆着脸笑道:“大嫂好安歇了。”
      我坐在炕沿上,冷眼看他,越看越恨。踢脱了鞋子,径自和衣向里睡下了。武大一时不知怎么是好,只一味憨笑道:“啊,那你且睡下,我先去发上面,明日也好做了炊饼去卖。”说着,便退了去。
      我向墙里躺着,越想越伤心起来,哭个不停,也不知哭到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

      入武家的门后,一个月里,我没出过大门。武大自去做他的炊饼,不来问。只是偶尔有邻舍几个闲的老婆子,时常假做来讨火,过来张得一张。来了便在门槛处叉开脚站着,挽了手道:“哎呀,武大真个有福分的,竟讨了娘子这般人才!看着屋里,不比先前拾掇得亮堂百倍?”
      我木木地听着,木木地笑着,心里想着,秀云、锦霞那干人,闲来无事,也一定这般说:“那小妖精,不是觉得自家好么?如今配了这鬼,却也相宜。”而后旁边听的人都笑,太太也笑着打她一下,再敛了脸,道:“小丫头造这样口孽,当心下拔舌地狱!”
      地狱,人说有十八层,我又在哪一层呢?
      开始的几日,我只是坐在那里垂泪,想着这些。武大却不来问,只是到时候将些饭菜端来。我本也是个闲不得的人,虽憎厌武大,却也被他待得有些过意不去,慢慢也便认了,帮他理一下屋子,看看他快回来时便做下饭。
      执一根柴禾,塞到乌黑的炉膛里,看那红艳艳的火苗舔着灰垢积满的锅底,我就坐在那里发怔。我的厨艺也是极好的,往日曾做的饭菜,上下的人都喝彩。有一个小厮便道:“金莲姐姐,却不知哪个有福的人能够讨得你到手呢!”又涎着脸上来,道:“姐姐看我可好?”我便打他一下,笑骂:“杀千刀的小猴崽子,乖乖干你的活去吧!”我那时想,有朝一日,我会给我那英雄了得的丈夫,好好的做下饭菜。
      火渐渐弱了下去。我那个英雄了得的夫婿,连同我出人头地的野心,也就那么一节节地黯了下去了。
      我想,我还是要活下去的,不能让张大户、秀云他们看了笑话去。

      那日,隔壁的刘妈又来,我正在补衣裳,她就上前来拿着细细的看了一回,喝彩道:“果然大户人家出来的人,这样活计,老身竟不曾见过。”我便含笑欠身道:“刘妈妈过奖了,快些请坐,我给妈妈倒碗茶来吃。”刘妈便笑着摆手道:“娘子不要张罗,倒叫老身不自在。我是想来问娘子可要胭脂水粉。张闲刚挑了一担来货卖,我想着娘子大喜的人,便是秉性俭素,也不该十分委屈了自己。娘子可去看一回不看?”
      我的心一动,这里样样都缺的。这个月来,一向只是哭,竟不曾打扮,若叫秀云他们见了,不是被她耻笑了去?于是便对刘妈笑道:“倒叫妈妈费心。奴家实也用不得多少。既是妈妈来相请,自然应该去看了一回。”刘妈大喜,便与我同去。
      张闲的担子正在巷子里刘妈的门口上。我便过去尽自翻检,也不见有什么好东西。却听张闲对刘妈咬耳道:“这小娘子果然生得十分标致人才。我走这些地方,也不曾见过。”我轻轻抬眼,见那小张闲正看我,夸我生得好,忍不住微微一笑,又低头选花粉。
      张闲见我对他笑,因为我心里有意思了,便凑上来指划着说这个好那个强,手也不老成,假做无意碰我手腕。我懒得理他,忙选了几样,道:“这些就够了。多少钱?”他说了,我便笑一笑,道:“东西也只一般,却是太贵了些。”他忙道:“若是娘子要时,小人多多便宜些,也好落个下回主顾。”于是也不怎么争讲,极低的价钱与了我。我对刘妈道:“奴家先回去了。妈妈有空时,只管来舍下吃茶。”
      快到门口时,听见张闲与刘妈争道:“那不成,一文钱也便宜不得!”
      我想笑,想放声大笑。不是有美人一笑倾国倾城的吗?我起码也倾得他个把人吧?即便不能怎样,眼见得有人为我着迷,我就得意。
      对镜,匀妆。

      本想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却偏偏又横生枝节。
      街上许多浮滑无行的混混,因听得说我跟了武大,那日又见了我,便日逐来我门口抛砖丢瓦,作歌儿嘲谑,一个个说:“好一块羊肉,可惜掉到狗口里。”那班老婆子也尽自刁毒,当着你面时夸得你人间少有,世上绝无;一时背转了身,又凭空拣出许多毛病来品咂。那刘妈便是一个,看似对我亲的,背后没事与其他婆子说起来,却又咂吧着舌头,道:“那武家的小娘子倒是好,只一样,为头的爱偷汉子。你不见那日来卖花粉的小张闲么?才见了一回就对上眼了。”
      这话是夏婆子来我家闲坐时说的,且道:“娘子莫把这话心里去了,那刘家的老婆子,啧啧,就是这般。“
      真想不通怎么会有这许多爱搬弄是非的老婆子!我笑笑道:“奴家心里自省得的。不过是那日小张闲卖花粉,不肯再还她几文钱,她一时恼了,才来生事。谁有闲心与她生这气去?”
      但话却就这么说开了。武大虽是个怯懦的人,也觉面上挂不住。那些闲汉且是可恶,逐日价街上见了他,便道:“武大还卖炊饼么?卖帽子吧,绿油油的,且是好看。”武大回来便说:“若我兄弟在时,他们哪里敢来放个屁?”
      武大有个兄弟,我也曾听说,说是打倒了一个人,以为死了,便逃了出去。我只是不信,就这武大,也能有打得死人的兄弟?大约只是仗些咋咋呜呜的横劲罢了。我不信武家有什么人。
      但武二终究是不在,因而武大终究在清河县安身不牢,禁不得那伙人来聒噪,便寻一日,将家搬了,粗重物什都变卖了,雇一辆牛车,与我离了那清河县。
      终于,再也不用见张大户和秀云了吧?
      我长舒一口气。

      在阳谷县紫石街住下来,武大自去卖他的炊饼,我也安心在此住下来。闲来与间壁茶局子的王婆说一回话,归家做饭,打扫。一切似乎都已是它应该的样子。
      有一日,街上的人叫嚷着说:“县衙里来了一个好汉,三拳两脚打倒了景阳岗上一条大虫!”于是许多的人都拥去看,赵婶去叫李裁缝的老婆,她便锁了门,抱个女儿同去了。我正在王婆茶铺里坐地,王婆问:“娘子不去看个热闹?”我忙道:“天时不早,拙夫就要回来了,奴家还要回去做饭,改日却来寻干妈说话。”说着,匆匆去了。
      回到家,放下帘子关了门,痛哭了一回。那才是英雄了得的人呢!我又想起做姑娘时候日日的梦,嫁一个英雄的梦。想着,就掌不住哭出来。武大回来,我也没去理他。
      过了几日,忽有一次,天才交晌午,便听武大道:“大嫂开门!”我掀开芦帘,见他正与一个长大的汉子,站在门口,我便问他:“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满脸笑着,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
      原来,那长大的汉子,打虎的好汉,阳谷县新来的武都头,便是武大常说的他那兄弟武二。他对我施礼,说“嫂嫂生受”,我忙不迭扶住他,看着他,忽地想起昔年心愿。那英雄了得的人,不正在我面前吗?想着,手颤起来。
      我知道了,上天开眼了!他终于知道这门姻缘配错了,所以送武二来。是上天叫他来的,是上天送他来给我的。他是我的。哈哈,他是我的。陪他在那里坐地,我就盘算如何留住他。三口儿坐地吃酒,我笑道:“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于是拣好的与他递过去,他自接了,大口吃下。我于是笑得更是舒心。不见么?他一定是我的。
      送他出门口,千叮咛万嘱咐,“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人家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武大也来帮腔。武二便应下了,说就搬来。我大喜,忙加一句:“叔叔是必记心,奴在这里专望。”
      我是提着醒儿与他,让他知道,这可是我千万挂心的事。他果然便记得了,当晚就在我家歇卧。那天夜里,我一直在笑。武大早已鼾声如雷,全不理会。
      我看着屋顶,心想着上天赐予我的这缘分,怎生抓住才?好既然武二是上天送来的,他心里也一定有我,只是碍着武大是他哥哥。想着,我叹口气——恨不逢君未嫁时。忽又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管十分待他好,他便是铁石心肠,也终有回转的一日吧?想着,又笑。
      次日一早,我忙忙地爬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二洗漱了口面,出门去县里画卯,千般叮嘱他回家来吃饭,而后又洗手剔甲,精心整治了饭食,等他来吃。做着饭,满心里高兴,忍不住笑出声来。终于有一日,我给那英雄了得的人做饭呢。姑娘时候的梦,一个个都苏醒过来。
      他出门,我送他到门口;他回来,我在帘子底下专等。热汤热水好吃好喝侍奉着他。见他笑一笑时,我就从心底里笑出来。那日。他取出一匹彩色缎子来与我做衣裳,我一时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说:“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
      我想,我与他,正如两情相悦的人。我仿佛已经回到了做姑娘的时候,全心全意去帘子底下专等专候一个人,一个我喜欢的人,一个英雄。只是,中间还多了一个武大。我想,那武大一定是我的祸根。每每对武二好时,我只能掩了心意,道:“自家兄弟如何见外?”倘若我不是他的嫂嫂,如何与他这些温存?可是,我既然已经是他的嫂嫂,却如何能与他这些温存?我不想去想。倘上天真个垂怜我,何必想这些来?
      那日,天降大雪。我在帘子底下看见他大踏步地回来,忙上前去迎着,将他衣服接了,扑了雪,且去楼上火炉旁吃几杯酒。火炉暖得人脸上发烫。我笑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吗?”我且将言语来试他。
      他说没有。我又试他,“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其实我正盼他口头不似心头呢,若心里也只将我当嫂子看待,我不是空劳了一番心力么?喝酒,簇火,我与他打着眉眼官司,言语里绕来绕去探问他,他却总不肯应着。我终于不耐烦起来,难道他心里就一点也不明白?擎半盏残酒,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他忽然发怒,夺了酒泼在地上,骂我没廉耻,恨恨的,几乎不把我推了一交。
      我怔住,脸涨红了,只得拿言语来支吾,“我自作乐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个识人敬重!”一面搬了家伙,自向厨下去了。将碗碟都一堆堆在那里,坐着只是发怔。
      我莫不是真个没廉耻?却也有些难说。几曾见嫂子对叔叔说恁般话来?可是我又是做了个什么嫂子?那武大,哪里厮配得我?我这般才貌,武二又这样英雄,凑到一起了,不是天教作成这姻缘?可他又如何不肯?莫非嫌我是个已嫁了的小户人?又或许他前街果然养着个唱的?可看起来又不像。那他心里却是怎么样想呢?
      坐一回,想一回,心乱如麻,想着到手的姻缘又都化了泡影,日后还要随武大过,一时掌不住伤心起来。哭了不多时,又想那武二若是将此事说了出去,我可怎么过?难不成叫外面的人指戳着说:“这就是那个勾引小叔子不成的,人家不要她。”不行,我潘金莲岂能那般?再想一回,已有计较。
      武大回来,我便哭诉他兄弟如何调戏了我,巴望着他先入为主,莫再听武二的言语。那武大虽是怯懦,却偏恨直心肠,对他兄弟毫不疑心,反去相邀他吃点心。
      武二便不做声,取了毡笠,望县门口大踏步去了。我从芦帘缝里张见他高大的身影去得远了,只落下一天大雪扯絮般纷飞。他竟连头也不回一下!就算我今日有些冒失了,权当酒后无心不就是了?他便这般一去不回头,连一个月来我那般精心的侍奉也全不搁心上半点!真想不到天下居然有这样狠心忘义的汉子!
      我恨起来,边哭边道:“糊涂桶,有什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一面哀哀地哭。我自己都要相信原是他的不是了。武二与人来取行李时,我依旧只在房里骂,骂得且是刻薄,存心要他听到,告诉他:“我心里才没你!只是将你猪狗一般看待!”又想,“这话不是来说服我自身的?”于是更恨,再骂。吩咐了武大,以后休去县门前找他。
      我仿佛一个遭人调戏的怨妇,又或许是遭人抛弃的怨妇?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看看日头出来,帘子前的雪化出一道道,檐上的雪化了,滴下来,打在帘子上。我就想:那就忘了武二吧。他已有十数日不上我门,这样绝情绝义的人,不见他也罢。倘他心里果然没我,我也就只索忘了他便罢!武大依旧去卖炊饼,我见他快回来时候,便去收了叉竿,放下芦帘,掩了门。日子和以前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我想,也许我就这样将他慢慢忘了,安心和武大过一辈子。想起来,一阵心酸。

      那日武大卖炊饼回来,我去收帘子,一眼张见巷口上有个高大的身影过来,却不是他!莫非,他终于回心转意来找我了?我一阵狂喜,忙奔上楼去,换一身艳色衣裳,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打扮得齐齐整整地问他却如何好一阵子不上门。他说此来有话对哥哥嫂嫂讲,我便相邀他楼上坐地,他应了。
      楼上举杯,他说他有远去勾当,嘱咐了他哥哥许多话,又对我说“篱牢犬不入”,明白地是说我为人不正,只是偷汉子。我……我实在气不打一处来。
      你当我什么人?当日张大户百般调戏我,我且不肯答应;而今竟被你当成只会勾引人的贱人了!除了你,若你不是个英雄好汉,我……我街上见了你也懒得理你!你不过有几斤蛮力气的蠢汉,待你好些倒叫你瞧我不起,说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的鸟话,真个不识抬举、没情没意!就冲你这话,打今儿起,老娘若再对你好时,老娘我不姓潘!
      我丢了碗筷,奔下胡梯,半截里叉了腰破口大骂。先时只骂武二,后来越骂得兴起,连武大、张大户、张太太、秀云、锦霞、刘妈、清河县的闲汉……所有那些对我不起的人,我一一骂个痛快。而后便伏在楼梯扶手上痛苦了一回。
      武大兄弟二人自在楼上吃酒说话,全不曾下来问。
      门口有个士兵,随武二挑酒食来的,起先我骂时,他只在那边笑;嗣后我哭了,他又往这边看,又笑。我见了大怒,喝道:“看什么看?狗娘养的小杂种,粪坑里抠出来的屎橛子一样杵在那里,一双贼眼只管打量甚?却不瞎了你那狗眼!”

      武二走后,武大十分听他的计较,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去卖,早早回来闭了门,放下帘子。这光景,显见得是防我了。我虽出门也没什么事做,却不耐烦他防贼样地防着我。我恨武家的人,每一个人。看见武大挑了担子从巷口挪过来,我的恼恨就提起来,忙收了帘子,自去厨下坐着。
      我想我是真的命苦。日子就这么过了。无事时想起武二在的那段日子,我是何等的劲头十足。千般待他好。可惜啊!想着。无语。
      从帘子缝里见间壁王婆的茶局子门前走过许多人,就想,我还不如那老婆子的快活!这日子,却不闷煞我!
      我脾气越见得坏了。那日收帘子时失手打了一人,忙陪了不是。那人先要生气,后来却又笑起来,唱一个肥喏。我心里冷笑。若非他见机快,忙说了些好话,我早骂出去了,谁让他打我门前走呢?

      几日后,王婆来我家看历头,说要做送终衣裳。我正在家里无事可干,又想着自己一手好活计,却不埋没了?便说要替她做。她笑逐言开,千恩万谢,且说请我到她那边去做。恰中我的意,我在家里待得烦闷了,去帮邻里做衣服,武大须也说不得什么。便应下了。
      王婆十分殷勤待我,又夸我。几杯酒落肚,一抹春色上脸,几日的烦闷似乎也少了许多。
      次日又去,武大说叫我还席,王婆只是不肯,依旧十分殷勤待我。说起来王婆虽是不脱那些老媒婆脾性,为人却难得的好。我倒乐意去她那里,一面做活,一面听她说写杂七杂八的事,又落得酒吃。
      第三日,真相大白。有一个相公,我失手打着的那个,到这里来,与是同席吃酒,假做掉了筷子来捏我的脚。酒已有了七八分,他那一捏,许多姑娘时候的梦又想起来。当年我曾想,有朝一日,嫁一个英雄风流的人物。那一刻,心酸得要落下泪来。英雄了得的那人,偏不风流解语!
      西门庆,那相公叫西门庆。他跪下来,说如何对我日思夜想。我听着,心想这话要是他说出来多好!可是……那又全不可能!唉!若这二人好似泥人一般,打碎了再和上水,重捏一个,捏成一个,多好!
      我斜眼看西门庆,虽不及武二的英雄,却也听着王婆说,会些枪棒拳脚……唉!要是他,多好!
      我上前搂住他,从了他,泪却落下来。

      我以为有了西门庆,我就忘了武二。可每次见了西门庆,我都想起武二。
      西门庆只是一方恶霸,而他是打虎的英雄。西门庆会小意儿殷勤,而他是直性的汉子。西门庆对我千般的好,而他却将我一把推倒在地上,说:“我武二的拳头须不认得嫂嫂。”
      有时候想,忘了武二吧,既然有了西门庆;却又想,西门庆又是什么人,凭什么我该为他忘了武二?
      日子这样过下来,每天都蓦然地开心一阵子,再用更大片的时候去伤感。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以后的一段事情,世人皆知。武大去捉奸,吃西门庆打了,恨恨地说等武二回来了却说。于是西门庆和王婆慌了,吩咐我拿药药杀了那矮子,好做长久夫妻。我动心了。初嫁从父,再嫁从身,与一个至少还是平头正脸的人,过一辈子,也值了。
      我早说过。我恨武家的人。所以杀他的时候,毫不手软。直到他死了,才觉得手软了。
      王婆在那里理弄一切,我呆呆看着,看着那个与我同床共枕几年的人,面皮青紫,死在那里。他是我的祸根啊!我大好的青春,就断送在他的手上了!倘没有他,我的日子可有多好!
      可又想到武二。我就要与西门庆作长久夫妻了,已不再惦念他了,但我又怕着他,倘他知道了这一切,会将我怎样呢?
      我不知道,只是木木地与西门庆在楼上寻欢作乐,而后木木地坐在窗前,等着武二从巷口出现的那一天。到时候,我的命,自然见分晓。

      他回来了,我很慌乱。
      起初以为是杀了他的兄长,才这样怕他。后来却又发觉不是。
      杀了武大,我并没有什么后悔。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可是我杀的人是他的兄长,我曾喜欢过的那个人的兄长。我现在是他的仇人。我不能想象。
      我佯做镇定,王婆也来相帮,要圆一个完美的谎言。我想,你就赶快信了吧,放我去过我的日子,你已经害过我一次,还不够么?
      可他,不信。一定要找出真相来。他说,晚上要来给他哥哥守灵。

      我在楼上,他在楼下。
      我一夜没有睡。想着他发现的一日,将怎样的恨我,怎样地杀了我,觉得这样瞒下去真的太累了,却又没勇气去说与他真相。我想,总该让我过一天自己的日子吧!上天总不会这样待我狠吧?
      他在楼下,每一点风吹草动,我都听着,怕一回,又舒一口气。
      日后,我是不是也会日日地怕着呢?

      他去告状,被西门庆使钱,没能告下,他于是就像死了心的样子,说请众邻里来吃酒,谢一回。王婆说:“不消怕得,看他有什么本事。”
      我却不这样想,我心惊胆战。
      我知道,今天是我的死期了。
      他抓住我的头发,问他哥哥是怎么死的。我心一横,从头到尾都说了。他于是恨恨地,掣出一把尖刀来,说要杀了我,说要剖出我这□□的心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我的死期,终于到了。

      有人想象我那时侯一定是面色如土,身如筛糠,就像一般临死的人一样怕着。
      其实,并不是这样。我,心里倒是终于轻松了。这样的活着,早已累了。也许,如果他不出现,我会安稳稳跟武大过一辈子,就算是有西门庆,也不是现在的样子。可是,他出现了,唤醒了我所有的野心和梦幻,当着我的面,打得粉碎。
      我或许,早该死了吧?谁让我一开始就错了呢!我等的那英雄,原本无情,我却用一辈子的想象去等他,不死何为?
      我笑一笑,看他割下我的头。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记着,那个叫潘金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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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潘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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