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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樊阳湾的另一边,樊川城郊离樊山大学不远的一块地上有很多新的小房子,每一栋都有红色的尖顶,白色的墙体,每一栋都带一模一样的院子,院子里的水泥地和绿草坪毫无个性。这两年房地产火爆,连带着这里的地产在短时间内翻了将近一倍,所有的买房人都觉得自己赚了,奇怪的是他们入住的人却很少。
靠东边的一栋是个例外。四个月前这里开始人来人往,装修工人,设计师,家俱店伙计,建材推销员和物业人员不停的出来进去。他们掀起了草皮,种上很多保鲜膜包着的植物;他们还敲掉了水泥地面,换上许多彩色小石头子儿,甚至在院子里挖了个小小的、造型奇特的水池,用许多黑底白纹的瓷砖贴满了池壁和池底。他们把房子侧面墙壁抹上了许多白泥,把开发商引以为豪的整洁白色墙面弄得坑坑洼洼的,然后钻孔打眼的安上了许多环状铁质花盆架。他们还在墙边修楼梯通往二楼的露台。这还只是户外的模样,室内则大变特变。原有的格局全部被打破,一楼书房变成一个由隐形门和镜面隔开的巨大衣帽间,其余的空间几乎都被打通成为一个硕大无朋的厅堂。代替承重墙和分割空间的是几个巨大的柱子。
从樊阳湾回来之后的一天,周焉去看这座新房子。家俱店伙计们忙里忙外的,由设计师指挥着安装家俱,他在旁边,无聊无趣极了。他宁可呆在学校的宿舍里,一想到以后要把这里当做家住上两三年,他就觉得头大。
他和汝莹约好了十点钟在这里见面,然后一起去城里消磨掉一天时间。梅汝莹和他同校不同系,父亲的官做的很不小,能做他的女朋友这事儿让很多人都大跌眼镜,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不过汝莹是好姑娘,找男朋友的标准从不限于门当户对。当然有时候学校里的爱情做不得数的,梅清华省长假日回家也曾特意叫汝莹“把小朋友带回家来看看”,但当着他的面,只当他是“汝莹的同学”。
汝莹开车来,迟到了十来分钟。她胆子小,开车从不敢开到四十迈,所以路上的时间总是超出预算。周焉正等得百无聊赖,她进来在一地的塑料布和白色塑料泡沫中间一脸抱歉:“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周焉对她笑,说:“没关系。”汝莹小心翼翼的在满地装修垃圾中间走到他身边,还是心有歉意:“每次都叫你等我。”
周焉柔声道:“我等你一辈子都愿意。”
汝莹于是红了脸微笑了。周焉平常并不多话,可是一说起话来总是那么好。她喜欢他当然不止为他的甜蜜话语,可是总怀疑换一个人就不可能会这样善于用话语表达感情。她挽了他的胳膊,问:“快要装好了吧?”
他点点头:“我妈来邮件说春节前搬进来。”
汝莹道:“我们今天去城里,我打算买一样摆设送给阿姨。你告诉我她喜欢什么样的好么?”
周焉不假思索,拿下巴点了点不远处几个工人正不厌其烦调整位置的白色提花绸面沙发,和旁边几把豆绿格子圆形椅:“这些都是她自己选的,都是她的风格。”他的话语里讽刺的含义很明显,汝莹笑起来道:“干吗这么不高不兴的,这些家具都很漂亮,你妈妈品味很好啊!”说的周焉满面诧异。
汝莹道:“我知道你更喜欢简单一点、现代一点,可是你不该因为这样就不满意你妈妈的风格,你是他儿子。”她拉起他的手:“好啦我们不要再谈你妈妈的风格,我们再不出门,到城里就该吃午饭了,我可不想吃得饱饱的去试衣服,我最近好像又胖了似的。”于是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她究竟是应该再胖一点,还是应该减肥。
春节前的两三天,周焉坐在新居的客厅里等他妈妈,等得心里发慌。空地上堆着十来个大箱子,通过托运前几天就到了,还保持着下飞机时的样子,没有他母亲的要求,他从不碰她的东西。他不知道向来把时间看的近乎神经质的母亲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到。
倒不是说周致从来不迟到。不,对周致来说迟到是一种艺术,她会按照不同的约会对象决定究竟该不该迟到,迟到几分钟。就因为这样她对时间的要求比那些从来准时的人更苛刻。
好在她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刚好在约定的时间多一个小时,她的车在门外鸣笛。周焉摁了电子锁打开大门,然后到屋外去迎着,他母亲还是开着那辆A6,破天荒地一年多没有换车。长途跋涉,车上都蒙着一层灰。周致下车来,她穿一条长及脚踝的灰白色宽身连衣裙,搭配深咖啡色猎装上衣和黑色便鞋,一幅银灰色底子鲜红大圆环图案的丝巾包着长卷发,只发迹露出几缕碎发,还有石榴石大耳饰在丝巾旁边悬挂。她一下车先打量四周,大约觉得房子的改造合乎心意,略为有一丝笑意,接着目光就到了周焉身上,看着他只穿着半旧的大套头毛衣和旧牛仔裤,头发一如既往剃得极短,笑意就变成不满意加不耐烦。
她的老保姆四孃抱着雪纳瑞犬laskie下车,看到她不善的神色,便急忙放下laskie,操着浓重口音道:“拉死鸡,看哥哥在哪儿?”laskie吠叫一声,兴高采烈的冲向周焉,小尾巴拼命摇着,眼睛上虽然毛那么长也依旧显露出兴奋。周焉蹲下抱起他,高兴的亲亲他的头,周致走到身前,他勉强笑笑,叫:“妈。”
周致说:“我们先去了樊川城里,有一家蛋糕店东西好吃,给你带了个绿茶蛋糕。”她交待完了自己迟到的缘故,实在不能再容忍她儿子的造型,气咻咻的道:“你连买衣服的钱都没了么?”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便走进房子里,一边生着气。看到自己的大件行李都堆在衣帽间门口,似乎就更不高兴。四孃和周焉随她进来,她说:“帮我收拾下。”便自顾开始四处查看她的新居。她新居本是每一个角落都她自己设计,每一件家具都由她亲自挑选,忽然在某个角落发现一张乳白色的彩绘高桌和两把同系列的高脚椅子,都异常陌生,便不由一愣。
四孃年纪大了,搬那些大衣箱很有些吃力,周焉正在帮她。听到母亲叫自己,本不想应声,搬着箱子自顾望衣帽间里走,四孃一把拉住他,低声道:“阿焉,她不容易,你不要惹她气。叫你就去吧。”
周焉叹一口气,只得高声应了,去找他的母亲。
周致指着那高桌高椅,问:“这是什么?”周焉勉强回答:“这是汝莹买的,送您做礼物。”
“汝莹?”周致在转着什么念头?她细细的打量她儿子,周焉给她看的不自在。她喃喃又重复一遍:“汝莹?”问:“就是你的女朋友?”
她说到“女朋友”三个字时讥嘲的口吻刺痛了他,他咬牙忍着这刺痛,瓮声道:“她只是我同学。”
周致冷笑:“还不都一样。”手指尖触摸一下高桌沿上的手绘:“蛮好看的,眼光还不错。改天叫到家里来吧,我请请她。”她像一定要叫他不舒服不快乐:“你有多少这样肯买东西给你的同学都可以请来。有多少都不必嫌多。”
周焉怕再说下去,控制不了自己,轻轻说道:“我去帮四孃收拾东西。”在心里,他恶狠狠的对她说:你当我和你一样么?你以为我是你的儿子就不会恨你么?
这话不是毒药,只是催化剂,说出来他们的关系便要彻底崩溃。可他是说不出来的,他永远想保护她,却总是被她伤害。
周焉很怕过春节,春节是全年所有节日中唯一一个他肯定逃不了要和周致一起过的。有一年周致特别高兴,独自喝了一整瓶vsop,一边喝一边给周焉讲他小时候她养育他的不易,她讲到得意处声泪俱下,周焉几乎要跟她一起流泪,不巧的是刚好这时候她把整瓶vsop喝光了,她倒提着酒瓶往下顿一顿,一滴也倒不出来,立刻停止了悲情讲述,抄起手机将电话簿上的人名一个个的打过去。最后叫了几十个男男女女回来开party,足折腾了两天三宿。别人跳舞,她在楼上扶栏看着他们跳,嘴角的笑意惯常的恶毒讥讽。周焉在旁边觉得他母亲无比的陌生。
周焉十六岁就自己出去打工,做家教,洗盘子,每个假期都过得异常劳累,那时候总想着什么时候赚到足够的钱便离开她自己生活。他十八岁上大学,自己算了算那点小小的积蓄,本以为可以独立了。可是周致,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意图,用尽各种方法阻挠。她甚至要搬家到他学校旁边来。莫明其妙,房子盖好他离毕业也只剩两年多了,也许周致觉得两年的控制也是好的?这对她来说一定是不小的牺牲,她在另一个城市有成熟的人际关系网络,搬到新的城市则意味着重新开始。“为了和儿子在一起”?算了吧。
她不容易,四孃这么说,周焉也知道她不容易。她可能是第一批以卖身为业的女大学生。她那时还没毕业就未婚生子,因而无家可归,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是是不是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卖身?周焉是靠她卖身长大的,他没有立场说话。
她全盛的时候一晚上要价可以达到五位数的最大值。她是出色的生意人,虽然没卖过其他任何东西,可她懂得自己的价值。开始的时候当然很难,可是几年后她陪过的大多数有钱人都成了她的常客,她把他们叫做“朋友”,她自己陪他们,也经常帮他们找些别的女孩。之后她做股票,做房地产,赚了就是赚了,亏了可以用老办法找补回来。周焉不明白,到后来她明明可以不用再出卖自己,为什么这种生意却从没停过?
他没办法不恨她。她在儿子面前从不讳言自己的“职业”,她像根本没有羞耻心,也从没想过儿子也许可能觉得这很羞耻。他小时候有一次领小朋友回家来做功课,周致不知道,带了个“朋友”来,也没注意有孩子在,进了门就开始打情骂俏。那时候他们的家还是个小公寓而已,两个孩子屋里看得清清楚楚。周焉的小朋友回家跟家长说了,第二天就学着家长说周焉的妈妈是“破鞋”。周焉跟他打架,被老师严厉训斥,他从此再也没交过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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