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此时正赶上守卫弟子换岗，林君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溜进去，混在人群里走了两步，又趁其他人不注意穿过前庭，溜进后院。反正没惊动到人，他心里也放松下来，嘴里哼哼着从长洲戏台子上听到的小曲儿，大摇大摆的往汇亭轩走去。却不承想一路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不对，一个人都没有，这就有点不太正常了。
　　按照往常来说，他一进汇亭轩，季远珩肯定不是在亭子里喝茶就是在锦鲤池旁喂鱼，顺便抓他的现行。就算有事不在，也会安排其他的暗卫来堵他，从不会这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
　　林君纳闷的快走几步，一把推开书房的门，果不其然，连灯都没点，屋子里静的出奇，他抬手往书桌上一抹，竟覆了一层薄尘在上面。
　　这间书房平时不允许其他人进入，偏偏季远珩又爱干净，洒扫的活便只能落到林君头上，他不在的时候，季远珩便会自己整理，反正，无论如何也不会落了尘土。
　　如此看来，至少季远珩自己也已整日没有来过了。
　　他不看书，这可真稀奇。
　　林君皱了皱眉，转念一想，他那么大个人，功夫又不差，身边暗卫也多，就算自己不称职偷摸出去，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况且如果真出了事，剑庄里早就闹翻天了，怎么可能这么安静。
　　指不定是被叫走办事去了吧。他这样想着，便无所事事地在剑庄里闲逛。竟又不自觉地从汇亭轩溜达到了观澜楼，巍峨的大门敞开着，络绎不绝的剑庄弟子进进出出。
　　天就快彻底黑了，剑庄一向规矩森严，除了本家弟子和一些当值的弟子亲卫外，其他的外姓弟子必须在戍时前离开观澜楼，因此大部分人都显得有些行色匆匆。
　　今儿是什么重要日子吗？他一时间竟全想不起来了。
　　“剑祖忌辰，今日可是要去冶剑斋祭拜哦！”一声娇俏的女童音忽然钻了出来，林君转身只见一个梳着双马尾身着明黄织锦绣着荷叶纹饰的小丫头正朝他笑得开心。
　　她俏皮的眨眨眼睛，拾阶而上蹦到林君面前，左侧的发带有些松散的缠在头发里，她一边用手整理着一边说道：“难道师兄要空着手去祭拜剑祖？”
　　林君低头看了看她，还没等说话，她便一跺脚将左边发带全拽下来，扯着林君袖口撒娇道：“哎呀烦死了，阿爹都不给我梳头发，师兄你给我梳！”
　　这小丫头林君倒是一点都不陌生，她是大庄主的独女，前不久才过了十二岁生辰。是被一众人护在手心里的明珠，性格也娇纵的很，没遗传到大庄主的文雅不说，就连姑娘家该有的乖巧也没半点。平日里只要夫子一下课，她定是第一个跑出来野的，更是有事没事净往汇亭轩钻，跟着季远珩那个混蛋合伙变着法的整自己，除了撒娇耍赖，简直比泼猴还无法无天。
　　瞧她现在这副赖在自己身边不依不饶的样子，林君撇了撇嘴，半蹲下来将她揽到怀里抱坐在自己腿上，小心仔细地解开被她搅成一团乱的头发，轻轻捋顺后才将发带重新绑紧，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道：“弄好了，还不起来。”
　　“噫？这么快！师兄的腿好舒服呀！我还想再坐会呢。”小丫头蹦起来，颇有些不舍道。
　　林君听得一阵无语，就见她伸手将祭祀的腊味和酒水拎过来，状似一脸感谢道：“还是师兄最好了！来，这些东西都给你，赶紧去祭祀吧。”
　　林君看了看她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咬牙道：“我看是你自己想偷懒吧。季予兮，你少得寸进尺。”
　　她连忙吐了吐舌头，眼睛骨碌一转扯开话题道：“嘿嘿，噫？师兄你是一个人欸！”
　　“一个人很奇怪吗？”
　　“呃……要是别人就不怎么奇怪，可换成师兄你就不太正常了。你竟然没有跟我小叔在一起！”
　　“……我为什么非得跟他在一起？”
　　“因为你们本来就日日在一起啊！况且你还是他的暗卫，就算是亲密一点也很正常啊。”
　　“……”
　　反正季予兮总有说不完的歪理，林君也懒得跟她争辩，索性提起东西离开躲个清静。
　　冶剑斋拜祭剑祖的弟子很多，等轮到林君拜祭完，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他没有再回观澜楼，而是直接从小路返回汇亭轩。
　　他赶着步伐回去，可惜一进院子依旧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
　　林君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点上灯，将书桌书架擦拭的干干净净，换好笔洗的水，站在门口检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遗漏才若有所思的熄了灯关门离开。
　　走到庭院里，皎洁的月亮圆圆的悬在天上，衬得庭中山水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月光。林君揉了揉眼，明知不是因为下午喝酒的缘故，却依然瞧着月色仰头眯起眼来，仿佛看见高挂在天上的月亮缓缓抖落下无数荧光。
　　他不自觉地走到院子中央的石桌前坐下，杵着头出神。
　　“到底是去哪了……”他嘀咕着，手指在石桌上搭搭敲着，转念又想：算了，反正他什么口讯都没给自己留，又何必去管他死活。
　　正无端生着气，听见门口石子儿踢动的声音，林君立刻醒过神来，警觉地望过去问道：“谁在那里？”
　　“嘘！是我啦！”季予兮散着头发，身上披着一件薄披风，手里赶忙比画着让他小点声，紧张兮兮的跑过来。
　　“你大半夜的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哎，我睡不着觉啊！刚刚你走的太着急了，我话都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
　　“喂，师兄……你要不要这么直接啊！你好歹也关心一下我冷不冷，饿不饿，渴不渴，一个人走过来累不累呀。”
　　“你披着披风肯定不冷，渴了饿了应该去厨房，也不会来这里，至于累不累，你现在可是坐在我腿上。”林君瞥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无情道：“所以，是什么话？”
　　“嘁！真没趣！像个木头一样！我小叔怎么喜欢跟你待在一起。”
　　“那你去问他啊！你到底有事没事？”林君作势要把她轰起来，季予兮连忙搂住他的胳膊喊道：“哎哎哎！好了好了！我说就是了嘛！”
　　“说吧。”
　　“小叔他自己跑去剑谷了。”
　　“剑谷？什么时候的事？他去那里做什么？”
　　“唔，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前日跑来找阿爹，说要进剑谷，阿爹不同意，结果他就自己跑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性子谁拦得住他呀。趁着阿爹还没发现，师兄你赶紧去把小叔给领回来吧，要不然他可要倒大霉了。”
　　季予兮说了一大串，抬头看林君愣神，小手便在石桌上拍了拍喊道：“师兄，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哦，我知道了。”
　　“就这样？”
　　“不然要我怎样？”
　　“你不去把小叔找回来吗？”
　　“我在想……比起去找你小叔，我是不是更应该马上把你送回听雪楼去。”
　　“欸？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要是你送我回去，被阿爹发现，我就惨了……阿嚏——！”季予兮连忙从林君腿上蹦下来，忍不住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让你半夜跑出来，冻到了吧。”
　　“哼！我就说我冷啊！”季予兮可怜巴巴的努起嘴。
　　林君看了看她，无奈的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绒布包，递过去道：“拿着捂手，赶紧回去吧，别冻病了。”
　　那里面装的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袖炉。季予兮伸手接过，冲着林君眨巴眼睛，欣喜道：“天下第一好师兄！那我就先走啦，你可千万记得去啊！”
　　林君送她出去，直到她身影没入黑夜中才又重新回到庭院里。他没再坐下，双手环抱站在原地仰望着圆月，没了袖炉，他身上有些泛冷，许久才眯起眼睛叹了口气：“果然，是太安静了点。”
　　说罢，转身回屋睡觉。
　　他的房间就在季远珩的房间旁边，两屋只隔着一堵墙。林君躺在床榻上辗转了几圈都没睡着，心里越想越烦躁：那家伙自己跑去剑谷做什么？况且还没有大庄主的同意。剑谷里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已经两日了……不会真出事吧。
　　他惦记了一会儿又转念道：我好端端的担心他干吗？他又什么都不跟我说！何况这君明剑庄本来就是他家，他想做什么不行，我操这个闲心干吗？
　　想至此，林君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熟。
　　“待我离开，你转身自南一直跑，不许回头。去哪里都好，以后不要再回禁阁。”睡梦中他耳边嗡嗡响彻着师兄的声音。
　　踏、踏、踏、踏、踏——！
　　呼……呼……
　　厚重的云层遮住漆黑的天，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林君按照师兄的话，下了山一直朝南跑，从一个长满了藤蔓的荒废小路逃了出去，他谨记着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那是怎样可怕的景象，林君一边跑，眼前一边闪现过同门倒在地上皮肉翻滚炸开的样子，仿佛他们正置身地狱，连最普通的地面都扭曲成了刀山火海。
　　他好像逃了很久，一直在跑，跑到喘不上来气也不敢停下，直到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用净，眼前一明一暗的恍惚起来，终于忍不住趴倒在路上。
　　“少爷，这里还有一个。”
　　他依稀听见有人惊呼，有人远远地跑过来。
　　林君浑身脱力连头都抬不起，只能看见一双窄头白底明黄缎面的锦靴进入视线。随后靴子主人朝他伸出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那是个一身锦衣华服的小少爷，站在他面前眨着一双忽闪明亮的大眼睛，里面盛着满满的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君。”
　　“林桾？”小少爷惊喜万分道。
　　随后他才注意到林君满身脏污，皱眉问道：“你还好吗？”
　　废话，当然不好！林君心里暗骂着，可也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感觉脑袋一沉，直接向前倾了过去。
　　等他昏昏沉沉的再醒过来时，已经在一辆马车里，他躺在软软的棉褥中，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那个小少爷倚在一旁用手杵着下巴正好也在看他，见他醒了连忙道：“阿君，我们就快到江泞了。你别怕，等回去我请谷大夫给你治病，你要是很累就再睡一会儿吧。”
　　烧着炭盆的车厢里暖暖的，林君委实抵不住身体一波一波的钝痛，没有一小会儿便又睡了过去。
　　“你以后就跟我住在这里好不好？”
　　“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再也不让你受苦了。”
　　“阿君，你做我的暗卫好不好？这样你就能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林君看着那个小少爷整日围着自己转来转去，时间便过了很久……久到他真的住了下来，真的做了他的暗卫，一晃七年。
　　“阿君，你还记得以前在村子里的事吗？”
　　“不记得了。”
　　“还是不记得吗？没关系，我想你以后会慢慢记起来的。”
　　那时，林君看着小少爷眼睛亮亮的，竟然没敢说出任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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