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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来了
坐进车里,沈惜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她趴在方向盘上,终于允许自己哭出来。
七年来的所有想象、所有准备,在见到轮椅的那一刻全部粉碎。她想过他会恨她,会冷漠,会装作不认识,但她从没想过——从没敢想过——他会坐在轮椅里,用那样平静的语气说出“高位截瘫”。
她的陆沉舟,那个曾在篮球场上奔跑的少年,那个喜欢深夜在街头漫步的作家,那个把她背到山顶看日出的爱人。
现在被困在一张轮椅里。
而她已经缺席了三年。
哭了很久,手机在包里震动打断了情绪。她拿出来,屏幕上是总编的名字。
“喂,李总。”
“小沈,见到陆沉舟了吗?情况怎么样?”总编的声音透着焦虑,《围垣之内》是社里今年重点押注的作品,抄袭风波已经让预售渠道开始动摇。
沈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专业:“见到了。陆沉舟提供了全部手稿,我正在整理。”
“好,尽快。对方作者林朗那边又发了一篇长文,暗示陆沉舟‘江郎才尽才需要借鉴’。舆情对我们很不利。”总编顿了顿,“不过……你声音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可能有点感冒。”沈惜抬手揉了揉眉心,“我会尽快处理。”
挂断电话,她又在车里坐了几分钟。然后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输入“陆沉舟车祸”。
搜索结果跳出来时,她的手又开始颤抖。
三年前的新闻报道很短:“知名作家陆沉舟深夜驾车失控,撞上护栏,伤势严重。”没有细节,没有后续,就像大多数社会新闻一样,热闹几天就被遗忘。
但她看到了日期,那时她已经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刚还清最后一笔母亲治病期间欠下的债务,刚开始允许自己想起他。
她关掉手机,发动车子。驶出巷口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灰白的老宅。
下周她会再来。不只是为了工作。
陆沉舟的书房里也恢复了寂静。他转动轮椅,移到窗边,看着那辆轿车缓缓驶远,消失在街角。他的右手放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
方姨敲门进来,收拾茶具,动作轻缓。过了一会儿,她问:“她还会再来么?”
“或许会吧。”
方姨沉默片刻,走到门口时停住。“沉舟,她哭了。在车里哭了很久。”
陆沉舟没有回应。
门关上后,他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疲惫。抬起右手,看着那只勉强能活动的手——手腕可以转动,拇指和食指能做一些简单的抓握,中指和无名指控制力弱一些,小指完全不能动。
他用这只手,花了三年时间,写出了《围垣之内》。
沈惜说相信他没有抄袭。她当然相信,因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文字。但她不知道的是,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抄袭指控。同意调查,接受介入,都只是一个理由。
一个让她回来的理由。
窗外的银杏叶又飘落几片。陆沉舟看着那些旋转下坠的叶子,想起很多年前,他和沈惜在大学的银杏道上散步。她捡起一片完整的叶子,夹在书里,说:“等我们老了,一起看这些叶子,就会想起今天。”
他们没有等到一起老去。
但今天,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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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惜照常来到出版社,出版社大楼的电梯镜面映出她的脸。眼眶还有些红,她补了点粉,抿了抿唇,让气色看起来正常些。走出电梯时,她已经恢复成那个干练专业的沈主编——至少表面上是。
“主编!”助理小唐从工位探出头,“您回来啦。林朗工作室又发了个声明,我转您邮箱了。还有陆老师的作品电子稿也给您发过去了。”
“好,谢谢。”沈惜点点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她把那摞手稿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开了台灯。暖黄的光线洒下来,纸页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陆沉舟总是喜欢像一个老派作家一样写手稿,之前都是她负责帮他整理成电子版,再做校对发给出版社,现在或许他也有新的助理了吧。
她戴上眼镜,开始一页页翻看手稿。
最初的几页是最艰难的。字迹歪斜得厉害,有些笔画抖得几乎断裂,像一个人在暴风雨中艰难行走留下的脚印。有些地方涂改严重,墨迹层层叠叠,看得出写作者反复修改的挣扎。
但越往后,字迹越趋于稳定。虽然依然不似他从前那般行云流水,但笔画间的力道回来了,结构也逐渐规整。更重要的是——内容。
沈惜翻页的手指慢了下来。
《围垣之内》的故事很简单:一个失去双腿的登山者,被困在山间一座废弃的观察站里。外面是暴风雪,里面是逐渐耗尽的物资。主角唯一拥有的,是一台老旧的无线电,和一段七年前未能说出口的表白录音。
他每天对着无线电自言自语,假装在和一个叫“阿南”的人对话。他说天气,说回忆,说如果当初没有因为骄傲而错过,现在会怎样。
沈惜读到这一段时,呼吸停了。
“阿南,今天雪停了,窗外有只鸟飞过。我想起你说过,你喜欢鸟的翅膀,因为它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问任何人许可。那时我笑你天真,现在我才明白,自由从来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是留在想留的地方,还能被允许留下。”
她的指尖抚过这行字。墨水微微凸起,是下笔很重的痕迹。
继续往下翻。
“第七十三天。腿又开始疼了,幻肢痛。医生说这是大脑还没接受现实。阿南,我的大脑也还没接受你已经不在了的现实。虽然理性知道,四年了,你肯定有了新生活,新爱人,甚至可能已经忘了我。但每天晚上,我还是会梦见你推门进来,说‘我回来了’。”
沈惜摘下眼镜,闭上眼睛。心脏的位置传来绵密的疼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阿南。
那是他从前有段时间喜欢私下叫她的名字。他说“沈惜”太正式,“惜惜”太甜腻,“阿南”刚好,像南方吹来的暖风。
她以为他早忘了。
继续翻阅,沈惜发现在手稿的最后有几页附页,上面写着“余稿”,内容像是日记,按照日期从七年前开始排列。最早的一个,创建于他们分手后的第三天。
她点开了它。
2016.10.23
阿南走了。
为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
电话不通,短信不回。去她家,房东说她搬走了。问遍所有朋友,没人知道。
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怎么会忘了我的新书签售会。
沈惜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继续往下看。
2016.11.15
终于从一个同学那里打听到,她妈妈病了,很重。她回了老家。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啊。
买了去她老家的车票。
2016.11.20
见到阿南的爸爸了。他说阿南不想见我。
我不信。
在她家楼下等了两天,没见到人。
她爸爸最后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阿南留的。里面只有一句话:“沉舟,忘了我吧,我爱上别人了。”
字迹是她的。
心死了。
沈惜的呼吸变得急促。她记得那封信——是她哭着写的,在医院的走廊里,妈妈刚做完化疗睡着。陆沉舟的母亲坐在她对面,把支票推过来:“沈小姐,沉舟的未来不能有任何拖累。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她写了那句话,每个字都像在割自己的心。
但她不知道,他去了她老家。不知道他在她家楼下等了两天。不知道他真的相信了她拙劣的谎言。
继续往下。
2017.1.1
新年。一个人。
试着写新故事,写不下去。满脑子都是她。
妈今天又提起联姻的事。拒绝了。
阿南,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开心吗?
希望你开心。哪怕不是因为我。
2018.3.12
三年了。
还是写不出像样的东西。
心理医生说这是创作障碍,建议我出去走走。
订了去云南的票。她说想去那里看洱海。
沈惜的视线模糊了。她擦了擦眼泪,继续往下翻。
日期跳转到三年前。车祸后的记录变得断断续续,有时几个月才有一篇,有时一天好几篇,字里行间能看出药物或疼痛的影响。
2021.2.14
复健很痛。但痛的时候,反而能不想她。
2021.6.30
试着用右手写字,手抖得厉害。
但总得写点什么。不然脑子会坏掉。
沈惜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她看到最后几篇文档,日期很近。
2023.10.10
《围垣之内》写完了。
编辑说可以出版。
如果出版,她会看到吗?
如果看到,她会明白吗?
想她,想她回来。
想她,想她不要回来。
2023.11.2
抄袭风波。
社里说会派编辑来处理。
名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沈惜。
是她。
她要来了。
该见她吗?
她看到我现在这样,会怎么想?
会可怜我吗?还是会后悔当年离开我?
不想被她可怜。
但还是想见她。
疯了。
最后一句,就停在“疯了”。
沈惜放下手稿,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晨光微曦。
她拿起手机,看着那个昨天刚存进去、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方姨给她的,陆沉舟新的联系方式。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久久没有落下。
该说什么?
对不起?太轻了。
我回来了?太迟了。
最后,她打开了短信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手稿看完了。明天下午三点,我可以再来一趟吗?有些关于书的问题想请教。”
点击发送。
然后她握紧手机,等待着。
像等待一个审判。
五分钟后,手机震了一下。
只有一个字:
“好。”
沈惜看着那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起身,走到窗边,远处的街道上,公交缓缓驶过,载着一个个平凡又鲜活的人生。
她想起《围垣之内》的结尾。那个被困的登山者最终没有等来救援,但在生命的最后,他对着无线电说:
“阿南,我不后悔爱过你。如果有来生,我还是会选你。只是下一次,我会更勇敢一点,更早找到你,更紧地抓住你。”
夕阳落起来了,金色的光洒满整个城市。
沈惜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
这一次,换她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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