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崖

　　前天凌晨，顾陌得知《如崖》下周就会空降开播，制片要求他去录制一些备播物料。
　　顾陌甫一踏入化妆间，便见到那人峭立的背影。他比半年前宽厚壮实一些，头发和他的背影一样峭立。
　　顾陌喊林芬去招呼大家，顺便要求林芬把今天的妆发和现场人员再核实对接一下。
　　他的两部新剧几周前接连着播完，收视不错，有了一点小小的人气。去年底，顾陌给团队的小伙伴派了红包，比往年都丰厚。他和大家商量着来年要再招几个人——三年来，这个四个人维持的小团队一直稳步前进着。
　　顾陌心里一向挺笃定，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实现。这三年，不急不缓，刚刚好。
　　化妆间里人人来人往，灯光亮得晃人眼睛。没有人来主动迎接顾陌。两个化妆师围着那人正在专心梳化，顾陌悄悄拉开那人身旁的座椅，坐下来。对镜，那人从镜子里看到他了，微微颔首，大声招呼：“呀，小顾老师来了!”
　　顾陌也朝他欠身点点头，露出憨直的笑容：“程……程锦州老师，来得好早啊！吃饭了吗？”
　　程锦州示意化妆师停一停，侧过身来拍了拍顾陌，力道不轻。
　　“今天，你来得比我晚哟。”程锦州笑嘻嘻地说。
　　顾陌读懂了言下之意，去年他俩搭戏那会儿，次次都是顾陌先到：角色要求，他的妆造需要更精致一些；再者，顾陌一直视程锦州为前辈，虽然陈锦州也就比他大几个月而已，总不能让前辈等自己。
　　“是，是，是，路上有耽搁一会。”顾陌这才有机会仔细审视这个半年前天天见面的“对手”。目光相撞，顾陌落荒而逃——他这位对手的目光过于凌厉，半年前天天见着，倒还好应承；半年未见，顾陌又露怯起来。
　　程锦州这个对手戏演员，是顾陌以前没有遇到过的。

　　一年多前，《如崖》的选角导演来找顾陌试戏的时候，就告诉他，男一定下了程锦州。程锦州，这个名字，顾陌是听到过的，至于程锦州演过什么，过往有什么经历，顾陌一概不知。他只知道这个戏来来回回试了好几个男二，制片和资方一直不大满意前几个，所以才轮到他来试。
　　其实，顾陌的团队对这部戏，也并没有很大兴趣。
　　《如崖》是一部年代戏，男一、男二分别是立场一明一暗的两个人物。男二的戏，台词密度颇大，还有动作戏，这都是顾陌从前没有涉足的领域，团队一度担心半路出家的顾陌吃不下这个角色。
　　顾陌从小生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当初踏入这个行当是陪同乡小友林芬去试戏。制片看他乐呵呵的样子，就玩笑说，小伙子，你客串一个呗，他大学还没毕业，百无聊赖，也无所畏惧，便恭敬从命。没想到客串一下，最后成了客串几天。
　　大学毕业，工作了几年，偶尔也去拍拍广告接一些外快。后来，朋友接新戏的时候，荐他演了个戏份多一些的小角色。
　　正式入行，还是那个当初他陪伴去试戏的朋友林芬推了他一把——林芬后来索性自己不演了，拉了几个伴儿，成了顾陌团队里的成员。在林芬的筹划下，顾陌正式入行的第一个角色竟是一个小言的男二，就这样一路演了这三年多。
　　林芬常说，顾陌，你要谢谢你爹妈给你的这身皮肉。顾陌自然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他还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优势，他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实现。
　　林芬劝顾陌，这部戏拍摄周期不短，角色难度大；关键这个剧组，命运多舛，选角好几轮了，之前的男一、男二轮流跑路；何况，资金还没完全到位。
　　再者，正式入行的三年多来，顾陌虽然名气不大，但也算一路顺风顺水，最近的几部戏，演的都是男一。团队实在不想，他又演回男二去。
　　几乎是因为顾陌一力坚持，才有了这个男二。
　　接到制片上戏通知那天，林芬把程锦州的过往物料整理成文，交给了顾陌——每次新戏前，团队都会替顾陌整理一份和他相关的对手戏演员的相关资料。
　　程锦州，年龄不大，竟然演了那么多部戏了，顾陌看完资料同林芬说。
　　林芬说，你怎么不关心，程锦州出道那么年一直不温不火，是怎么拿到这个男一的？

　　顾陌开始妆发的时候，程锦州已经一切就绪。他低头摆弄着手机。顾陌从镜子里看他的对手。他今天穿得正式，还亮晶晶地戴了许多配饰。顾陌觉得好笑。半年过去了，他似乎又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
　　半年前，顾陌的每个清晨都是和程锦州背对背在剧组的化妆室里度过的。
　　程锦州戏外不算是个热情的人。顾陌爱招呼剧组里的每个人，上至制片、投资，下至场工、群演。程锦州则绝对亲疏有别，他待所有人都客客气气，但从不主动搭理陌生人。他化妆的时候不和人交谈，总爱反反复复唱同样的几首歌。顾陌不敢打扰他。
　　一到片场，程锦州又是另一幅模样。程锦州似乎对他的所有戏份都充满热忱，灯光一亮，机器一开，他体内的马达就会立刻发动。在片场的其他时间，程锦州也表现得比他在化妆室热情许多，他爱和顾陌玩笑、打闹，会和顾陌商量下一场戏的内容，甚至不吝给顾陌设计一些出彩的小桥段。
　　然而，只要一离开片场，程锦州身边的“结界”又自然建立起来。
　　下戏后，林芬常和顾陌吐槽，程锦州真是个怪人。顾陌一向谨慎，也摸不透程锦州，一开始对他既惧又敬；熟络以后，顾陌反倒觉得和程锦州搭戏比任何之前搭戏过的对手都来得轻松——他心思细密，爱多思多想，爱顾着对手演。

　　程锦州今天和半年前不同，至于和从前有什么不同，顾陌一时无法说清。
　　顾陌盯着镜中人，试图从那些亮晶晶的配饰中拨云见日去寻找半年前那些熟悉的痕迹。蓦地，他望见在程锦州那堆配饰中，与众不同的一处——他左手无名指叠戴了两枚戒指。顾陌心头一震，嗫嚅着想说些什么，还未说出口，便撞上程锦州转头瞥来的一顾。
　　程锦州似是捕捉到了顾陌未说出口的那句话，程锦州对着镜子又整理了一下妆发，将那枚蕴含着爱和未来的戒指端端正正的戴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藏在了那些亮晶晶的饰品里。
　　顾陌低下头去，彷如吃了败仗一般。半年前的每一场戏，他内心都憋着一股劲儿，不说是想赢这个对手，哪怕势均力敌也是好的——常常力有不逮。最让他吃瘪的是，程锦州即使察觉到他的那些小心思，终究举重若轻地避开。程锦州大抵是并不在意这部戏吧，也不在意自己的后续发展，他比自己大半岁……顾陌想起林芬说的，你怎么不关心，程锦州出道那么年怎么会一直不温不火。
　　顾陌的口袋里还装着娟子昨天还回来的戒指。林芬数落他，事事门清，却在和娟子的事情上稀里糊涂。三年来，别人都说他顺风顺水，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这一路来多么辛苦——林芬是如何竭力营销他的，他是如何努力去磕每个角色的。他觉得自己在剧组待人接物的天赋要高过自己演戏的天赋——对他来说，勤谨做人容易；演好每一场戏，对于他这个半路出家的人，并不容易。
　　他今天之所以晚到，是因为执意在路上和娟子通了一个电话。
　　前天凌晨，制片联系的是林芬，随口问起顾陌和娟子的事儿。林芬自然知道对方的意图，坚决地说，他俩分开了。顾陌在一旁心里愤懑，最后还是没有拗过林芬。
　　今天来的路上，顾陌给娟子打了一通电话。娟子在那头一言不发——顾陌最后说，信我，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你等我。

　　备播录制、采访录制无比冗长，顾陌时刻提醒自己振奋精神，已行九十五步，今天是剩下的那几步。顾陌看见林芬在镜头外长袖善舞，忙个不停。程锦州则神采飞扬，是他不认识的那个程锦州。演播室灯光灼热，顾陌每每看到程锦州的戒指都觉得无比烫眼。灯光一点点炙烤着他。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求得这个答案。他，程锦州是怎么做到如此招摇地戴着这枚戒指出现的。
　　出演播室的路上顾陌一直在想，怎么支开林芬。“今天太累了，让我在化妆间待一会再来找我。”
　　林芬知道顾陌还在为那件事情胡思乱想，好在今日工作已毕，便知趣地径直离开——“我和陈姐还有事要商量，你和程老师先聊会吧。”
　　顾陌直勾勾盯着程锦州的手。程锦州讪讪笑了笑，眼睛里蓄满温柔。
　　“程老师，你接了新商务啊？”
　　程锦州硬生生憋住笑，还是微笑着回答：“不算是正式的商务吧。”他用手指划拉了一圈，摘下的项链、手链、戒指，又道：“这些都算是小陈跑来的业务吧。”
　　“哦。”顾陌见那些累赘被程锦州一样一样褪下，直至左手唯一一枚戒指。他目光停驻在那里。
　　程锦州举起左手：“这个不是小陈跑来的业务。”
　　说完，程锦州走出了化妆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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