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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滚油池
谢必安扛着铁链子从黄泉上来,到了凡间九州。长安,是九州的帝都,也是他做人时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其实也不止二十年。从开始倒霉的第一世算起,他有三四次都投生到长安城来,对这里的更替变迁,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
今日要勾的那个活够了的逍遥王,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据魂簿上说,他是服毒未遂,床上瘫了两天后不治而亡。谢必安抬头看了看天,距离他的死期尚有半个时辰,不着急。
谢必安没有径直去逍遥王府那条街,而是在路上转了两圈,绕进了一个小胡同里。鬼界管控极其严格,不到中元节,除阴官外群鬼不得前往凡间,一旦被发现偷溜出去,必要丢进十八层地狱里去滚油锅。
一路行来,没见到一个在路上瞎逛或是回家探亲的鬼。忙于奔命的凡人却到处都是,只不过人鬼殊途,没人瞧得见谢必安,更有一头扎进谢必安身子里,穿体而过的。
这种无人指着他污言秽语抱头鼠窜的状况,谢必安还不适应了,简直寂寞如雪。
胡同里有户大门紧闭的人家,隔着门缝都还能闻到缕缕烧焦的纸灰味。谢必安抬头瞧了瞧匾额,“谢府”两个硕大的字在日头下有些刺眼。
门上贴了封条和镇祟符,成了鬼反倒他娘的进不去了。
谢必安走进门口右转的胡同道里,墙角有一抹发了黑的血迹。他蹲下来想摸一摸,手指却直接穿进了墙里。
“……什么玩意。”谢必安看着透明的手指叹了口气。
一个月前生辰惨案发生后,他在此处被一群人套了麻袋拳打脚踢一顿乱揍。谢必安不太记得那些人指着他骂骂咧咧了什么,大抵是问候了下他祖宗十八代,顺带着描述了一下各种各样的人类繁殖器官。
谢必安没被打死,但脑袋在墙上磕出了一个坑,溅出去两滴血,现在摸一摸头还是凹下去的。
被揍成个猪头三没几天,脸刚消肿,一大帮人又趁着月黑风高举着火把冲进了谢府,不由分说把谢必安给捆到了门廊柱上。
谢必安看着院子里高低错落的人头,浮在人群中闪烁交叠的火光,心里没有害怕,甚至连生气都谈不上,只有心底里一片深深的无奈。
兴许还有点破罐子破摔。
烧吧,烧死了,老子再去投个胎就是。
不过还没等火星子溅到他衣裳上,他就被凭空露脸的阎王给弄死了。
到如今,看过了无数种保留着死前尊容的鬼后,谢必安忽然有些庆幸,如果真是被刁民用火烧成炭渣子,他如今这副皮囊可是没法儿见人了。
顶着一张烧抽抽了的黑包公脸当白无常,这画面想想就有点悲凉。
如今的谢府已经人去楼空,谢必安的事迹被大街小巷的闲人添油加醋当作茶余谈资,道士神婆仍拿着他的案例大肆宣传除祟的重要性,谢必安从此威名远扬,四海皆知。
但这一切,终究是告一段落了。现在谢必安只需要好生干活,等着阎王调查出个结果来向他宣判。
阎王有可能怕他继续祸乱人间,要将他元神碾碎也说不定。在此事上,谢必安没有发言权,更表不了态,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
这都他娘的什么事?
谢必安在胡同里转了两圈后,约莫着时辰差不离,直接穿墙而过抄近道去了逍遥王府。
逍遥王凌景初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出生时腿瘸一根,有损皇室形象,便不参与朝政,做了个只知吃喝玩乐的逍遥王。按理说他即使身有残疾,却终身衣食无忧,谢必安想不明白他何故要做出服毒自尽这样壮烈的举动。
谢必安还没踏进凌景初的寝殿,就先听见一阵如丧考妣的哭声。凌景初躺在榻上,嘴唇乌青,唇角还挂着一丝没擦干净的血沫,眼睛瞪得老大,但却几乎没有他呼吸的声音。
榻前,谢必安只看到满头摇晃的珠翠。
时辰到了,一缕青魂从凌景初的身体里浮起来,浮高一寸,他眼里的光芒便灰暗一分,直到半个魂脱离了他的肉躯,凌景初身子一软,断了气。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哭嚎声里,谢必安脑中思索着操作方法,一链子抽在了魂魄的脑壳上。
魂魄往后一仰,被砸回了凌景初身体里。凌景初猛地抽了一口气进去,睁开了眼。
榻前的哭嚎变成了惊悚的尖叫。
“不大对啊。”谢必安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抄,拧着眉又看了一遍才放回袖中。他指着凌景初,口中念念有辞:“尘归尘,土归土,孑然安赴黄泉路,给我起来吧你!”
随着他低沉的声音,魂魄又从身体里冒了出来,凌景初再度死了过去。
谢必安将勾魂链搭到他手腕上,魂魄闭着眼从床上走了下来,抓着铁链神游似的走在谢必安身后。
看样子是成了。谢必安打量了这缕青魂一番,相貌算是出挑,有几分贵气,但怎么瞧也瞧不出上界星君的风华。
可能是某个犄角旮旯里的星辰小卒幻化而来的形象。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鬼界之门黄泉路。在踏上覆满道路的彼岸花海时,凌景初的魂魄慢慢睁开了眼,看了看四周:“黄泉路?”
谢必安转过头来:“你还知道这是哪儿?”
凌景初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谢必安看见他的表情就不想搭理,这厮一定也在猜想为何自己眼睛上蒙着纱。别一会儿他手欠给自己眼罩扯了,还没等回阎罗殿就半路嘎嘣过去。
虽然谢必安没再说话,凌景初却加快脚步走上前,搬着他的肩膀转向了自己。
脸差点贴到一块去,谢必安往后一仰,推了他一把:“你什么毛病?”
凌景初笑道:“你很好看。”
谢必安不吃这套:“少套近乎。”
凌景初没再说话,却直勾勾盯了谢必安一路,盯得他心不在焉晕头转向。忍无可忍之际,谢必安皱眉道:“你看个屁啊,没见过眼瞎的?”
凌景初看着他笑:“鬼也有瞎子?”
谢必安无话可说。凌景初生来瘸子,到了鬼界也不瘸了,就算谢必安生来瞎子,到鬼界也不会还是瞎子。
鬼只有死状难看,而没有病痛残疾。显然,凌景初是知道这一点的。
谢必安不想管闲事,自然也没去细想他为何会知道这一点,只是不耐烦道:“把你头转过去,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弹珠玩。”
一般初来鬼界的生魂都对鬼怪有着恐惧和忌惮之情,凌景初听到这一句来自阴官的威胁,却无动于衷,笑得云淡风轻:“兄台,路走岔了。”
“啊?”谢必安看了他一眼。
凌景初指了指脚下的路:“你走岔路了,这里是十八层地狱。”
谢必安猛地回过神,望四周看了看。脚下的彼岸花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乌漆麻黑的石砖路。抬眼一望,满目橙黄火光跃动。
一张张狰狞诡谲的脸在火光里沉浮,恶臭和油炸熟肉的味道交织缠绕,尖锐的吼叫声自地狱深处飘摇而来。听一声,便让人掉一层鸡皮疙瘩。
矗立于不远处的高大门庭,满雕浮文“油锅地狱”。
油锅地狱是十八层地狱的第九层,一至八层在地下,十至十八层在头顶。
十八层地狱,处罚罪大恶极者生魂之地,在这里找不到一个完整的身躯,只有浸泡在血池咕噜噜蒸煮着的残肢断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受罪服刑。
谢必安没来过这儿,崔珏提出要带他来认路时,他只是遥遥望了一眼,拒绝近距离观看。
十八层地狱里关押了太多难以想象的罪恶,乃是一星一毫的罪恶汇聚而成的万恶之源。谢必安并不是害怕里面受刑的鬼怪,只是打心底里觉得恶心。
谢必安拔脚就走,铁链绷成直的,没走出去便被拽了回来。他疑惑地看着原地未动的凌景初,说道:“还不走,想进去滚一遭油锅?”
凌景初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你不知道十八层地狱只能进不能出么?”
“我……”谢必安刚要说话,忽然想起来崔珏的确告诉过他有这么回事儿。一旦踏入十八层地狱,只能向前走,不能向后退,否则就是绕圈打墙。若要出去,只能淌过去,从地狱的另一头出去。
凌景初无奈道:“你作为阴官,不认路也就罢了,怎么进出也不知道?”
竟然被一个小鬼鄙视了,谢必安气儿不打一处来:“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告诉本官,在这放什么马后炮。”
凌景初的眼神再度划过他的眼睛,叹了口气道:“刚刚没看路。”
谢必安咬了咬牙,空气里时不时飘过的炸肉味道让他胃肠一阵抽搐,扯着链子心一沉就踏入了油锅地狱。不就是走一圈么,眼一闭心一横就过去了。
谁知,他想得还是太过简单。
油锅地狱并不大,也没有什么旁的东西,只有鬼界守卫罗刹在此处监刑。上百个罗刹手持三叉戟,层层围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滚油池。
池中,咕嘟咕嘟冒着巨大的血泡,被扔进去的鬼瞬间蒸腾起一阵白雾,连声音都发不出,就化作了一滩白骨。罗刹再用三叉戟,将炸酥了的骨头叉上来,丢在一边,摞成了一个冒着诡异香味的白骨山。
这些骨头不是死翘了,经过一段时间还会重新生出血肉,变回原样。到那时罗刹还会再把他们丢进锅里炸一遍,一直重复到服刑结束,才可以离开地狱前往奈何桥转世。
谢必安尽量不往油锅里瞅,揪了一个罗刹鬼来问:“敢问这位兄台,此地要如何出去?”
罗刹看了看他,指着池子道:“阴官直接过便是,池上有路。”
“多谢。”谢必安松了一口气,刚要扯着凌景初往油锅上走,罗刹拦住他道:“你可以,他不行。”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后面跟着的凌景初。凌景初叹了口气道:“寻常生魂入此地,出去必须要走过这油池,不论有罪无罪,是不是?”
罗刹点了点头。
谢必安道:“兄台,我们俩只是误入此地,用不着这么严格吧?”
罗刹铁面无私道:“地狱不是闲杂人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若无规矩,岂有震慑。”
谢必安看了凌景初一眼,那人正俯身观察着滚油池,谢必安错愕道:“你真要下去?”
“不是我要下去,我不下去便出不去。”凌景初的反应还算平静,但还是能听出他话中的无奈,“身为阴官,如此路痴,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谢必安瞪了他一眼:“活你的该,跟盯什么似的盯了我一路,你要早点看路不就好了。”
话虽如此,但领着生魂前往阎罗殿是无常之责,跟生魂认不认路没关系。此刻凌景初被迫要以下油锅的方式走出第九层地狱,谢必安这话说的并没有底气。
“你比路好看。”凌景初笑道。
“你信不信我一脚给你蹬下去?”谢必安瞪着眼,指着沸腾的油池。
“不劳贵脚,我自己来。”凌景初解开领口的扣子,准备脱衣。
谢必安摁住他的手:“你要色/诱罗刹么,耍流氓也该挑个场合吧?”
凌景初相当无语地看着他:“一会儿衣裳炸没了,我难道要裸着走么?”
“啊,哦。”谢必安尴尬地缩回了手,看着他不算强壮的小身板,再看看滚油池旁边小山高的白骨,声音有点虚飘:“你不会死在这吧?”
凌景初脱得只剩条亵裤:“我不是已经死了么。”
谢必安又说不出话来了。
他脑子有些乱,凌景初并不是奸恶之人,原本只需将他送到阎罗殿,阎王自会把这位帝王星送还仙界。滚油锅虽说不会伤及元神,但着实痛苦,对凌景初来说,实在是一无妄之灾。
第一回干活,就得罪个帝王星。谢必安看着要往油锅里走的人,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帝王星,应该会比寻常鬼怪忍耐力更强吧。
更强吧。
强吧。
凌景初望着漂浮着胳膊腿儿的油池叹了口气,抬脚往下走了一步。
滚烫的油浇过他的腿时,腾起一片浓郁的白雾,隔着老远烹炸血肉的滋滋声都落进了谢必安的耳朵里。
谢必安捏着勾魂链,紧紧盯着他。走进油锅里的凌景初皱着眉头,紧咬下唇,没有发出叫喊声。滚油渐渐没过了他的胸膛,迈步向前走去的时候,谢必安看到了他胸膛处露出的白骨肋条。
仅仅这么一瞬间,血肉五脏,就被滚油炸没了……
谢必安咽了口唾沫,目送着凌景初拨开其他漂浮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上岸,果不其然,半截头发烧没了,胸膛往下也全部成了焦黑的骨架。就这么一半肉躯一半骨架地站着,说不出的诡异。
他要不是帝王星,这会儿估计已经融入罗刹脚边挣扎颤抖的白骨山了。
凌景初爬上了岸,谢必安匆匆从油池上方的云桥上追了过去,一把将他脱下的外衣裹住了他的白骨之躯。
凌景初的脸色已经不能说是难看了,而是惨不忍睹。他趔趄了几步,差点又一个猛子扎回油锅里去。谢必安赶紧扶住他,拍了拍他的脸道:“喂喂喂,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凌景初道:“阎罗…殿。”
“对,对。”谢必安见他快散架了,直接将他提溜起来扛在肩上,飞快地跑出了十八层地狱,往阎罗殿奔去。
阎王正伏在案上处理公务,瞧见谢必安扛着半个骨头架子跑来,皱了皱眉却没抬屁股。谢必安把骨头架子放在地上,阎王看清了那张脸后,屁股忽然像被火烧了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阎王窜过来一把揽住了骨头架子,惊道:“少玄,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少玄?
少玄!
谢必安正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这个名字后彻底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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