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镜

　　新学期第一天，一街道的喧嚣繁闹没打扰到肖林衍，肖林序和张奥一直在耳边叽叽喳喳也没干扰到他，可眼前这个人却以一枚小小的硬币让肖林衍对他印象颇深。

　　他盯着那一汪池水铺叠成越来越大的涟漪，不久前还零散着的金色星点此时变成缠绵曲折的锦缎。

　　段秦。

　　刚刚乍眼的阳光让肖林衍晃了下神，但肖林序一开口说出那个名字，他立马就想起来了这个人——不熟，没见过几面没说过话，只是在年级榜上经常见到，去年楼下班级的一个学霸。

　　正想着，段秦走过来对着自己说：“你是哥哥。”
　　肖林衍下意识挑了下眉，没懂这人要干吗，然后见他又转向肖林序：“你是弟弟。”

　　肖林衍反应飞快，光速反击：“你才是弟弟。”

　　段秦哈哈笑道：“没那个意思啊，就是区分一下你俩，感觉你们两个也没别人说的那么难认嘛。”

　　“哦豁，还挺嚣张。”肖林序说，“好像还没几个人在跟我们不熟的情况下，就说我们很好认的。”

　　“确实很好认，长得完全不一样嘛。”段秦又把视线转回肖林衍脸上，饶有兴致地评价，“哥哥明显要凶一点。”

　　又来一个找不同的。

　　肖林衍垂下眼睛，烦了，拖着箱子催促肖林序快走。走出几步远了，身后传来段秦一声：“哎肖林衍，等会儿教室见。”

　　“教室见？”肖林序回头又看了两眼，“什么意思？”

　　意思是——肖林衍很快就在大广场公告栏上张贴的年级大榜看到了。

　　“我去！段秦这货怎么冲到第一了！”肖林序目瞪口呆地盯着面前的年级大榜，旁边推搡拥挤看成绩的人很多，吵闹的洪流掩住了他的声音。好不容易从人群里退了出来，才又继续说，“你去年那么多次年级第一，他才哪儿到哪儿，怎么可能是他不是你！这玩意儿乱印的吧？”

　　肖林衍微微蹙了下眉。刚好张奥也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刚刚冒着被挤死的风险拍下的照片。

　　肖林衍接过手机，扫了眼后面具体的成绩。

　　瞬间就知道为什么了。

　　分科前自己赢在了平均且优秀的文理相加的总成绩，而现在分科后，年级大榜按照文理重新划分，段秦则胜在极度优秀的理科成绩。

　　“他以前也一直在年级前十徘徊，只是文科成绩相对其他这个阶段的人一般，才不突出，现在只按理科排名，他确实更胜一筹。”

　　“这哪儿是胜一筹。”肖林序感慨，“这不相当于直接飞升，直接嗖嗖嗖超过你跟我女神，他以前是有多不爱背政史地啊。”

　　“别操心人家爱不爱的了。”肖林衍扭头对肖林序说，“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成绩看没？”

　　此话一出，肖林序瞬间变哑。

　　张奥却相当不嫌事儿大地举起手机：“来来来，都拍了都拍了，咱慢慢欣赏。”

　　“真服了你个老六。”肖林序低声骂道。然后见他哥手指下滑，飞速翻到100左右的位置，果然非常精准地在100那一栏看到了肖林序的大名。

　　肖林序顿时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刚好100。

　　“嗯，达到爸妈预期了。”肖林衍递回手机，无奈一耸肩，“那就只有我一个人要被骂。”说完，伸手拖过行李箱往教学楼走去。

　　张奥拿回手机揣在怀里，还没从肖林衍最后一句话里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说：“我去！你哥压力这么大吗？不考第一就会被你爸妈骂？”

　　肖林序叹着气：“倒是不至于骂，但会被教育，教育你懂吗？就是一些魔法攻击，类似于你是我们的骄傲’、‘不要让我们失望啊’、‘爸爸妈妈相信你啊’这种屁话，倒不如直接骂出来还让人痛快点。”

　　张奥如鲠在喉，欲言又止：“……你家生存环境这么变态吗，那你这个成绩？”

　　肖林序摇了摇头，看向前面的背影，神情忽然黯淡了下来，默默道：“不会，他们只要求我哥。”

　　穿过喷泉以及大广场，紧挨着的就是七中的几栋教学楼。肖林衍一直很喜欢七中的教学楼设计，是因为它是一个环状楼群，四栋楼比邻而坐相互连接出一个巨大的方形，中间的位置就会形成一个偌大的天井。天井中间矗立着一根长长的杆子，周围种满了各种花草。

　　每天正午时分左右，太阳高高悬起的时候，阳光会越过楼层直射进中间的天井内，滋养照顾其中数不清的绿植花束。这给了楼下的学生很多便利，低楼层的学生下课时尤其喜欢在这里玩闹放松晒太阳。

　　肖林衍也喜欢，去年就经常这么干，但此刻的天井内没有太阳，高耸的楼体阻隔了外面灼热的日光，倒是也应景地褪去了一身的燥热，清清爽爽的很舒服。

　　刚走近教学楼，肖林序就追了上来：“哥。”

　　肖林衍没转头直接问：“找到你在哪个班了吗？”

　　“理3。”肖林序随口一答。他现在无心再管分不分班的问题了，劝道：“我觉得你不用告诉爸妈年级大榜的排名，反正这又不是新的考试，你不说他们就不会知道还有这么两张纸。”

　　“不说他们也会知道的，不如主动坦白。”两人把行李暂时放在楼下，往高二年级所属的教学楼上走。

　　“不是，我们俩都不说，他们怎么会……”

　　肖林衍停下脚步望过来。肖林序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是说妈妈那个同事王阿姨？我刚没注意她儿子的成绩。”

　　“25。”肖林衍说，“在1班。”

　　肖林序目光一呆：“那完了，她儿子虽然还是比不过你，但按王阿姨的性格，不会放过和妈妈炫耀吴皓考进1班这件事情的。”

　　“是啊，所以只要妈妈还去上班，她就迟早会知道的，没有瞒的必要。”肖林衍说，“而且我早就习惯了，放心吧。”

　　“但这不是习不习惯的问题，爸妈对你确实太苛刻了，这么多年了你不能每次都这么逼自己吧？你是考了第二，又不是考了倒数第二。”

　　“但他们希望我考第一，而我们都不希望他们失望。”肖林衍说。

　　肖林序顿时哑口无言，哥哥这句话点破了他们两个的痛处。

　　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们两个确实都希望能达成父母的期盼，而且肖林序一直觉得至少在这方面，自己其实是没资格说什么的，毕竟同样身在这个家里他和他哥却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要求。

　　但是又实在于心不忍，肖林序觉得头疼。这几年哥哥背负的太多了，他总是愧疚。

　　“哥，对不起啊，那年要不是我……”

　　“跟你没关系。”肖林衍知道肖林序要说什么，立即打断了他，停在楼梯上转过来说，“爸妈要把他们的期待都压在我身上，那是他们的选择，跟我没关系跟你也没关系，你就算主动揽责对目前的现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更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影响，那何必给自己身上栓一道锁，活得不痛快。”

　　在肖林衍直视过来的目光中，肖林序眼睛闪了闪，最后还是渐渐灭了下去。

　　他哥已经把话说到这儿了，意思就是这个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再讲下去这种困境心理只会牢牢地绑住所有人，却得不到丝毫改善。

　　两人一道走到高二理（3）的门牌前。肖林衍继续往前走，肖林序停下来进门报道。

　　张奥今年又和肖林序分到了同一个班，在肖林序停下后没过两分钟也从楼梯上冒出头来，正准备进班，迎头却赶上肖林序的一句：“你说，我哥是不是很强。”

　　张奥刚刚在广场上才大致听说了兄弟俩家里的事，不由得啧啧感慨：“唉，岂止很强，你哥那是相当牛逼。”

　　然而其实肖林衍本人倒是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强多牛逼。毕竟十七八岁的年纪，好像人人都有点无法言说的烦恼和压力，在成绩上清醒地分分必争，在日子里又不住迷茫恍惚。

　　可悲的是世界从不愿仔细倾听少年人的苦处，在成年人面临的生存压力面前，他们扛起的担子似乎被对比渲染成一场场矫揉造作的表演。

　　于是一群总希望成熟实际上却初生牛犊的少年得不到聆听，没有回应，只能追随号角一直向前，却鲜少知道自己为何要向前。

　　最后被推着走，推着奔向高坛，推着成为大人。

　　——当然，也不算完全不知道，肖林衍想，毕竟“为了不让父母失望”也算原因之一，除此之外大概还有一些奇怪的胜负欲，毕竟这世上哪个第二不想要成为第一呢——即便不知道为什么要成为第一。

　　“肖林衍！”

　　正想着，突然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

　　肖林衍抬起头看见1班教室门口站着那个刚刚在假山旁才见过的人。

　　段秦看见肖林衍，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你看，我就说一会儿在教室就又会见。”

　　“确实，了不起，好厉害。”肖林衍心不在焉地绕过段秦，没有多答，转身进了前门。

　　段秦被这敷衍的三个词气笑了，紧随其后：“怎么对新同学第一天就开嘲讽呢。”

　　肖林衍：“我没有，你不要诬陷我。”

　　“你……”

　　“老师好。”肖林衍已经走到讲台旁，把段秦后面的话直接拦腰截断。

　　开学第一天，校园里的人虽多，但平均到每个班级里的人就零零散散，尤其是1班本就人少。此时除了肖林衍、段秦以及讲台上的老师外，空无一人。

　　讲台上坐着的老师姓曹，大名正龙飞凤舞地写在背后的黑板上，名叫曹树。肖林衍听说过这个名字，教物理的，据说是校内常年带高三的知名优秀班主任，今年难得下高二游历。

　　“叫什么名字？”曹树架着个眼镜，盯着手里的名册问。

　　“肖林衍。”
　　“段秦。”

　　“呦，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啊。”曹树勾起右唇笑了下，非常快速在名册上找到这俩名字，拿笔画了个勾。然后扶着鼻梁上的眼镜抬头，伸长了脖子仔细朝两人看了看：“还是俩帅小伙，你们这一届倒是人才辈出的。校长没骗我，好苗子确实不少。”

　　肖林衍笑笑没说话。
　　段秦倒是毫不客气：“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曹树笑得更深了，眼角的皱纹一叠又一叠地颤。

　　“你还挺皮。”他又看了看段秦，继而严肃起来，像是要树立自己的师威，举着手里写满了去年一年成绩的本子，直截了当地评价，“我看你高一的总成绩不算最拔尖，但分科之后理科成绩非常突出，尤其是物理。”

　　“这么多年你这种学生我也见过不少，虽然是尖子生，但有点偏科，大概凡事只从兴趣出发，这样的话就容易在不喜欢的东西上栽跟头，而且现在可能喜欢什么就好好学什么，以后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曹树向来看见好学生总是惜才，其实很少会一上来就跟学生讲这些带有打击性质的话，但眼前这个小孩看上去实在有点嚣张，他才稍稍说重了些，想看对方的反应。

　　不过段秦倒是不慌不忙地答：“不会的曹老师，我觉得我不算偏科，我只是没那么均衡，而且我也不是什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凡事只从兴趣出发，我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是清楚要的东西，才明确方向，不会半途而废。”

　　教学数年，难得有学生能这么自信地说出自己想要什么。曹树一时间来了兴致，笔尖点着讲台桌说：“那你说说自己想要什么？”

　　段秦想了想：“那还挺多的，想要高分想要好的大学想要不一样的未来，眼前这么多成绩单上也明晃晃写着一个。”

　　他指了指讲桌：“您觉得我以前总成绩不是最拔尖的，是因为我的成绩不平均，但是人的精力有限，我把我的努力放在了我想要的成绩上，在我期待之上达成了我的目标，所以现在才会水到渠成刚好得了个第一。学习嘛，名次很重要，但也不能只看名次，它只是表征，而我顺着自己的目标走，期待自己的期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