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渡一人

　　为防作祟的小妖仍旧逗留在赤平镇伺机伤人，之后的几天，付显师徒三人白日在镇上寻妖，晚上就宿在白家客房。白家视他们为上宾，衣食用度十分殷勤周全，时时问询寻妖进展，却次次失落而返。
　　在得知白桦的魂魄尚有一线生机后，白枫在妹妹出殡前暗暗做了一个决定——拜师。白枫其人，白衣蹁跹，身高体长，宽肩细腰，同白桦完全一样的五官让他有一种一般男人没有的阴柔婉约之气，但他肚子里的弯弯绕却比一般男人还要少得多，以至于从小到大父亲母亲做的每个决定他都只会乖乖执行，从不去想为什么，时常被自己的妹妹调侃一根筋。
　　所以当他跪在白林面前，提出想要拜付显为师，离家捉妖，尽力寻回白桦魂魄，保妹妹入轮回时，白林也十分意外。
　　“从小到大，枫儿从未如此郑重地求过我什么，想不到竟是为了桦儿…我以为，你不喜欢桦儿，也对我这个爹不满意，没想到…是为父对不住你…”白林脸上老父亲的心酸笑意，终是遮不住眸中的清泪，他只得抬袖拭去。
　　“爹为何会觉得我不喜欢妹妹呢？”白枫完全不能理解父亲的言语，自己从来没这么想过，也并未对妹妹和父亲表现过厌恶，听到父亲如是说只觉得怪异非常。
　　“从小，桦儿只需要读些浅薄的书籍，做些女红，玩些女儿家的物什。可你…读最难的书，习最苦的武，还要跟在为父身边学经商，你不算聪慧，很多东西都要比常人多付出数倍功夫才能学会，爹知道你辛苦，你却一句抱怨都没有，好似各种苦楚皆暗自咽下，默默消化，少言寡语的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以为…枫儿当真没有在心里怪罪我这个父亲？”
　　“当然没有，父亲做的决定必然有父亲的考量，为人子女，怎会怪罪呢？”
　　白林拍拍儿子肩头，缓了缓哽咽的喉头，徐徐道：“桦儿出了意外，为父心痛啊，白家本就人丁凋敝，如今横遭大劫，我也不求枫儿耀白家门楣，奠百年基业，此去若能寻回桦儿魂魄，让我那可怜的女儿有来世可期固然好，若不能，莫伤了自己，为父，只有你了…”
　　白枫应下，郑重地向父亲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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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桦出殡后的第五天，白枫正式拜师，成为付显道长的新徒弟，携着白林赠予的百两黄金，付显带着三位弟子离开了赤平镇。
　　赤平镇上并未寻获妖迹，付显推测小妖既然食人精魄以增妖力，总不会为了躲避道士就彻底藏进深山老林，踏实走修炼的苦路子，早晚或是卷土重来，或是换个镇子怙恶不悛。师徒一行四人，总是过于扎眼了些，离开赤平镇时便都换了平头百姓的装束，以免吓跑了近在咫尺的妖魔精怪，待到了下个城镇，多方打听着些奇人怪事，但凡作恶的妖总是有迹可循的。
　　自打上路，何苦同十四有说有笑，偶尔和付显搭个腔，唯独白枫始终未曾开口，只是时不时盯着何苦看一阵，察觉失礼才移开目光，不多时又不自觉偏过去。何苦有一股讨人喜欢的气质不假，白枫却并非因为他长得好看又健谈才不时观望。
　　作为一个有什么说什么，没话就不说的直愣小子，白枫从小到大心里没藏过事儿，可第一次见何苦，他便觉得那个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在吸引，甚至可以说在勾引自己，但白枫本人却想不透其中缘由，决定拜师的原因是寻妖没错，还有个隐藏原因——白枫好奇那位叫何苦的大师兄身上究竟有什么，让自己忍不住想靠近。心如荒漠，寸草不生的白枫，头一回有了不愿对外人道的秘密。
　　黄昏后露天宿营，何苦注意到身边的新师弟不言不语，试图找个话题缓解他略显孤立的处境，“枫师弟的剑不错啊！”
　　“啊，”白枫摸了摸腰间白银镶玉的剑鞘，“十五岁学成之时，家父所赠。”
　　“看来枫师弟武艺不弱，日后可要护着些师兄啊！”何苦笑着调侃。
　　白枫却一脸认真，“那是自然，白枫其他的不行，剑术却还过得去，若是遇妖作怪，师父和师兄们尽可躲在我身后。”
　　何苦的笑容僵住片刻，笑得更大声了，“你懂怎么捉妖吗？”
　　白枫瞬间有些懵，想了半晌才摇摇头。
　　“何苦，吃了饭教白枫一些入门术法，让十四也一起。”付显正打坐，眼睛也不睁地吩咐道。
　　“师父，赶了一天路，小师弟年纪小累着了，就让他早些休息吧，入门的术法他都会了。”
　　“你就知道变着法的让他偷懒，”付显睁眼怒视着何苦，“小小小，十六岁了，连个火符咒都时灵时不灵，你十六岁的时候都能独自收小妖了，他这个样子，万一碰上大妖，可如何自保？”
　　“师父，你不能总拿师弟跟我比呀！我这天资可遇不可求，要是师弟们个个出类拔萃，也显不出我的个儿来呀！万一遇险，这不是有我呢吗？我保护他。”
　　付显冷笑一声，无奈地闭上了眼，“从小就惯着他，不怕惯出大事你就惯着吧！”
　　何苦嬉笑着上前给付显揉肩捶腿，“小师弟在我身边长大的，我最清楚他那娇娇弱弱的身子骨，不想他太辛苦，师父放心，有我在一天就保他一天平安。定不让师父费心！”
　　“去去去，拿干粮去。”
　　“好嘞！”何苦颠颠跑去拿了干粮，师徒四人草草用了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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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篝火旁，付显打坐，付十四蜷成一团睡下。
　　远离篝火的空地上，何苦向白枫传道。
　　“枫师弟对妖可有了解？”
　　白枫摇头。
　　“世间万物皆有灵，有灵便可成妖，最初是吸取天地日月之灵气，凝聚成精，精怪阶段一般来说不能脱离自己本体，施展精气的范围和强度都十分有限；精怪化形即成妖，妖聚妖力，修炼不同的妖术，这个阶段的妖经常会耐不住修炼之苦，转而走上炼化魂魄以提升妖力这条歪路，我们修道之人的天职就是生则救人性命，死则释人魂魄，比如白小姐…”何苦意识到自己可能勾起白枫的丧妹之痛，突然噤声。
　　白枫丝毫没有伤感之意，莞尔一笑，“我们一定会救回妹妹的。”
　　“对！”何苦赶忙应和，“那是当然！我接着说，基础妖术一般为土木水三系，绝大多数妖都会根据自己的本体属性，三择其一，高阶妖术则多了火金两系，能上这两系的妖都比较难对付了。妖的修炼之道，为外炼妖力，内修魂魄，妖本无魂，能修炼出自己魂魄的妖万中无一，一旦成功，神鬼皆不可挡。”
　　“连师父和大师兄也没办法吗？”
　　“我们也没遇到过修炼出魂魄的妖，想来应该不是对手，不过这种大妖千年难出，也不必杞人忧天。”
　　白枫憨厚地哦了一声。
　　“接下来我教你一些入门的术法，今日就先学火符咒和水符咒，再加一个镇妖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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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付显与何苦齐齐看着还在练习术法的白枫。
　　何苦偏头向付显小声絮叨：“师父，看枫师弟早上练剑的样子，功夫是不错，但这一晚上没消停地练术法，还一点长进没有，怎么看怎么像少根弦啊！”
　　专注于术法的白枫对不远处针对自己的议论浑然不知，拿着火符凝神念咒，“天道行符，施彼以火”，然而火符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变化，他也不气馁，调整姿势又来一遍。
　　付显叹了口气，“你身为大师兄，要多鼓励枫儿，他虽然不聪明，但是个勤奋的好孩子，哪像十四，”他说着看向抱着何苦大腿还在酣睡的付十四，“日落而息，日出不起，惰性难改。”
　　“小师弟还小嘛！”何苦笑着摸摸十四的脑袋。
　　“妖可不会因为他年纪小而怜惜他，你再护下去，他就真的永远只能躲在你的羽翼下，无法历见一丝风雨。”
　　“师父说的我都懂，但每次看到他迷迷糊糊练法术的样子，实在是心疼。这些苦，我一个人吃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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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年前，何苦被师父捡回清心观，又饿又冷却不哭不喊，师父问了他名字后停了好一阵才道：“何八苦，命就够苦了，名字还这么苦，去八留苦，以后就叫何苦，人间不苦人自苦，何苦，何苦？”
　　何苦作为付显这一辈的首徒，七岁入观，已然比最好的启蒙年纪晚了几年，所以格外刻苦，所幸他并不鲁钝，没几年，他就用熟练的术法和利落的剑术向所有师叔师伯证明，他当得起清心观八十一代大弟子，也担得起众师弟仰望的榜样。
　　那时的他也只是个孩子，只有自己知道那些闻鸡起舞的日子有多难熬。后来，十四来了，自襁褓中便与自己同吃同住，难熬的日子开始有了盼头，仿佛苦粥里洒了几滴蜜糖。尽管十四也会哭着说自己拉了裤子，或是玩火点了柴房，可何苦觉得，那才是孩童的本性，也是他很早便失去的东西，所以不论如何，他要守住十四身上那份珍贵的童真，时时刻刻呵护在身边，让十四不再吃自己吃过的苦。他坚信只要自己把十四该吃的苦都吃了，十四的世界里就只有蜜糖。
　　十四吃了蜜糖，自己也就不苦了，才能应了师父那句“人间不苦”。
　　再后来，十四自己长成了蜜糖，腌浸着何苦，驱散了他从前所有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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