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的骆驼

　　林立翔从录音棚走出来，揉揉发酸的肩膀，前不久那儿还被某人狠狠撞过，可气的是人家根本没道歉的意思，更可气的是，他还不能出声。
　　在葬礼上介意被踩两脚或者撞两下，显然不厚道，这样的气氛，任再苦大仇深的人都得装一脸耶稣样，更何况，古芊菁根本没感觉撞了人。
　　人群一阵骚动，所有脑袋整齐划一冲着门口，原本该是最精彩的火化瞬间成了没人关注的龙套。季青平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头风中潇洒远去的绿发，好像有谁给了他当胸一拳，继而嘴角揪着冷笑几下，仿佛说，有趣，真有趣。
　　林立翔不解地揉揉装得发疼的肩膀。说实在的他与岳行空古芊菁从未见过面，只知道古芊菁戏里永远是高傲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主角而岳行空永远是为她营造这样一个角色的忠实民工。
　　葬礼挨了撞也就算了，古大小姐好歹是苦主，作为旁观者，多点宽容也应该。但今天，在录音棚，刚刚被季青平大呼小叫骂过的林立翔，还没来得及整理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肩头又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听见自己的愤怒突然化作女声，沾着冰冷的蔑视刺进了剑拔弩张的空气。
　　“不长眼啊？让开！”
　　显然，那撞人的祸首毫无愧疚，抢在林立翔发作前先挑起了事端。
　　“小姐，是你先撞了人，还这么没礼貌？”他用更冰冷更蔑视的口吻，大声回击，引得周围工作人员一片侧目。
　　古芊菁回过了脸。
　　当那张脸突地跳进了眼帘，林立翔的血管跟着眼睑“突”地刺跳了一下。古芊菁扬着眉，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紧抿斜出鄙夷神情。这副表情跟着古大小姐将近二十五年，身边的人早就习惯在这样的态度下屈服恭顺，而对于林立翔，却是第一次面对这种自以为是的目中无人。
　　他想起了葬礼上那一撞，甚至可以肯定，即便古芊菁知道自己撞了人，也绝对不可能停留半步，现下之所以杵着不动，仅仅因为林立翔高大壮硕的身形堵住了古小姐的去路——sun的走廊转弯处实在有点狭小，只能通过一个季青平。
　　“你叫什么名字？”
　　古芊菁没有发怒，好像已经遇到不少类似不开眼的笨蛋，胆敢跟她古芊菁叫板，她眯起眼就表示，你惨了。
　　“古小姐啊，啊哈哈，息怒息怒，这是我们新人林立翔，”季青平笑呵呵地从办公室迎出来，“您有什么指教？”
　　林立翔略不忿地侧身给古芊菁让开一条道。擦身时她自得的目光飘飘忽忽地落在他鞋面上，逼得他不得不低头。显而易见，她正得意着：看，你们老板都这么给我面子，你算哪根葱？还不是得不给我让道？
　　也将近活了二十五年的林立翔不是没低过头，不过最后都能仰起来。比如对父亲，对老师。现下对着季青平低头，却一直相信只是暂时，总有一天能在演艺圈昂起头来。而此时此刻面对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姑娘，居然会不自禁地低下头，甚至有一种“在她面前永远抬不起来”的惊异。
　　古芊菁抬抬下巴，示意去季青平办公室谈，季青平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依然打着浑然不知世情的哈哈，道：“古小姐来sun这个小地方，有何指教？”
　　古芊菁的眼睛再度危险地眯起来，季青平浑然不觉：“喔——对了，前些天听yogo的钱永富说了，您去过他那儿想做签约歌手？怎么，今天反倒来了sun？”
　　再耳拙的人也听得出季青平言语间的嘲弄，林立翔有点意外地抬起头，忘记了该避嫌让道，反而跟着周围的工作人员——包括扫地大娘一起，看起戏来。
　　古芊菁抿抿嘴，意识到没有经纪人再为自己开口，舔舔嘴唇，用没有调子的声音说：“yogo的曲风不适合我，我今天来是想跟季老板谈谈合作事宜——”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您是在走道办公的吗？”言语之间已经表达了对季青平失礼的不满。
　　季青平从嗓子里掏出两声豪爽的笑：“如果连yogo都进不了您大小姐的眼，我们sun这种小池塘，也只能养养这种不长眼的小鱼，对吧，立翔？”林立翔被撞两次的肩被老板的肥蹄狠狠拍了两下，暗忖下班后一定得去回生医院拍个片子检查是否骨裂。
　　古芊菁似乎对眼前的结局早有准备，眼珠向上转了转，像在溶解什么液体，霎时又恢复了平静。
　　“季老板，如果您需要大鱼，可以打电话给我。”她从包里掏出名片，见季青平没有接的意思，便直接插进了林立翔的衬衫领子里。接着优雅转身，拐过了弯道，安静的走廊里传来高跟鞋不急不缓的声音。
　　好像等不及古芊菁进电梯，好像怕她听不见，周围所有人，包括季青平，忽然之间哈哈大笑，那笑声里充满着报复的快感，恶作剧后的嘲弄，毒辣辣的讥讽。季青平擦擦眼角冒出的泪花，道：“这丫头也有今天！哼，想当初，仗着自己那老爸，多嚣张啊，整个娱乐圈都不放在眼里。现在，靠山没了，就来求人？呸，钱永富都不要的花瓶，我季青平会要？立翔，名片你留着，有空可以找她玩玩……”
　　周围的哄笑在这个平凡的午后显得有些滑稽，林立翔没有笑，许是因为肩膀疼吧。阳光从走廊的窗槛里无力地射进来，古芊菁虽消失在走道拐角，她的影子却斜阳拉得长长的，看不到人而只见影子的地砖上，她的身形被越拉越稀疏，越拉越单薄，那落在林立翔鞋面上的蔑视随着阳光的温度渐渐溶化，他有点出神地望着那个影子，一瞬间开始怜悯起这不通世事的姑娘来。然而众人的哄笑却没有怜悯，直到不远处的电梯终于发出到达的提示音，林立翔才暗自吐了口气，庆幸古芊菁不必再在嘲笑中苦等了。

　　奔波一天并非没有成果，至少创意的陈查理表示正好有部广告，可以让她去试镜。古芊菁一屁股跌坐在床上，两脚一甩，高跟鞋飞上天花板又脆脆地跌落。一如她的人生。
　　世间怎会这样呢？父亲活着的时候，哪个制作人不争着逢迎拍马？钱永富、季青平上门无数次希望能让古小姐成为旗下签约歌手，信誓旦旦保证签约金有多少，分红可以翻市价多少倍之类，古芊菁一问详情，原来做歌手比拍电影辛苦得多，还得练习发声、乐器，一个不耐烦，将制作人连人带礼物踢了出去。
　　如今，自己亲自上门请求成为签约歌手，却在yogo和sun里蒙受了此生最大的羞辱。她不是没有思想准备，只是，父亲才去世半年而已，且父亲主业是电影，与唱片界毫无仇怨，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人气量如此狭窄，宁可不要她这个红星，也非羞辱她一番不可？
　　地上零落地铺散着行李。搬到这个小公寓已经两天了，还债之后，手头已经不宽裕，而一向骄傲惯了的古小姐，根本就没想过找朋友请求帮助，没想过是否可以住到要好的女伴家里。她拖着皮箱，随意地经过一家房屋中介，随意地指着一处待出租的房子，工作人员说古小姐好眼光，这房子装修精致，环境幽雅，是不多的高档住宅。
　　其实古芊菁自己也不知道，手头到底还有多少钱，一口气付了半年的房租，突然发现，即使摸遍每个大包小包的角落，都再也摸不出一分钱，才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钱，慌了神。
　　她有三条路，一是去找熟人借钱——事实是，向来都是别人找她借钱，大多有借无还，要她去找这些言而无信的人，比杀了她还严重。
　　第二，她必须找一份工作，且这工作不但可以帮她解决高昂的房租，还能供她买高档衣服，开高档汽车——这么多年，最熟悉的行当莫过于演艺圈，偏生，这条本来无比顺畅的路，现在显得荆棘横生。
　　第三，她可以再找一个合租伙伴，与她分担这套两室两厅的费用。这是古芊菁唯一可以保持尊严的方式。她依然可以以二房东的姿态在新房客面前维持骄傲。没有骄傲的古芊菁，还不如火葬场那些连灵魂也一起化为尘埃的尸体呢。
　　于是第二天，林立翔在某小区的公告栏里，看到了一处“合租启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