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高跷

　　巨石堆筑起了宏伟的王城城墙，石缝中浇筑了千百工人的血汗。
　　城墙下，行人渺小到需要仰起头捂紧帽子，才能看见王族——鸢尾家族的旗帜。
　　与鸢尾家族的暗兰花紫旗帜一起在王的城墙上猎猎作响的，是护城军桶状头盔上插的长长红羽。

　　小杜桑乖乖巧巧地走近城门，悄咪咪地瞟着魁梧的护城军，他们那坚硬的铁质胸甲折射着白骨似的光芒。

　　走到护城军面前，小杜桑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藏在层层麻布衣服里的物品，低眉顺目地接受盘查。

　　“这是什么？”铁甲人捕捉到小杜桑的举动，毫不费力地钳住他，粗暴地打开他的内衣夹层。

　　“信！”小杜桑急忙高声叫道，“是一封推荐信！”

　　“给谁的？”手甲攥着信在光下扫视，护城军问。

　　“米拉波医生！大人。”小杜桑露出恳切的神色，回忆着以前跟老爷们说话的语气，“我从因纽特行省来的，之前在马戏团做活，我的母亲推荐我来给米拉波医生当个打下手的。请大人还给我好吗？”

　　谁都不愿意得罪医生，哪怕总是怀疑他们只会放血。

　　于是铁甲人打开信检查了许久，又打量这个矮矮瘦瘦的棕发小子，点点头，挥手放行。
　　小杜桑连忙重新藏好信件，穿过厚重的城门，踏进了巴别帝国的心脏。

　　屋舍，酒馆，马厩，尖塔，密密匝匝地铺陈在小杜桑眼前，飘动的暗兰花紫旗帜下，马匹闷沉地打着响鼻，拉动着车轮喀哒喀哒，蹄铁敲击石板街道。
　　叼着烟斗的男人从袒露胸脯的街边女郎前匆匆走过，女郎媚眼如丝，发丝和脚踝系着的铃铛一并在花月的风中颤动。
　　这是完全不同于老家的景象，小杜桑东张西望地在街道上流连。
　　车轮和行人在他身旁交织，在家乡极少见到的豪华马车，现在在街上随处可见，小杜桑身处其中，一时有些眼花缭乱。

　　看到街边的商铺装潢精致，小杜桑有些好奇它们都些卖什么，凑过去想近距离看看，却引得街边的女郎向他伸出白花花的手臂和胸脯，脂粉气扑鼻：“先生有没有成年呀？”
　　小杜桑又慌又羞地向后撤，女郎们笑得很尖，看他越紧张她们越肆意，面容狰狞，到最后几乎带着一丝病态的放纵。

　　刚开始的兴奋褪去，小杜桑头皮一麻。
　　他突然发现，除了女郎们，街道上没有什么声音，没有行人交谈，没有客人在街边用餐，甚至没有小贩在叫卖，每个人都步履匆匆。
　　整条主干道在女郎的笑声下衬得分外安静。

　　不太对劲。

　　小杜桑暗自思忖，眼珠滴溜溜地一转，躲开女郎，走进一条窄巷，随便寻了一家酒馆。

　　推开酒馆的大门，铃声阵响。
　　酒馆里有些昏暗，靠窗的位置稍微亮点，客人不多，都坐在窗边。
　　柜台里坐着的男人一头乱糟糟的棕发，看见进来的是个其貌不扬的小矮子，便在阴影中耷拉下眼皮继续平帐。
　　一个系着黄围裙的美丽女招待走过来：“小孩子喝酒会变笨哦。”
　　小杜桑红着脸嘟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哩。”
　　“好的，那请问喝些什么呢，阁下。”女招待一副逗弄的笑容，模仿着对绅士说话的语气，行了一个蹩脚的屈膝礼。

　　小杜桑扫视着酒馆：“我不喝。”
　　顿了顿，他伸出手，指向窗边一个对着邻桌喋喋不休的胖子：“我想请他喝。”

　　酒馆瞬间一静，胖子疑惑地转头看向他，随即大笑：“好小子！哈哈哈，那我不客气了！再来一杯麦酒！”
　　女招待回了回神：“来了。”深深地撇了小杜桑一眼，扭着腰转身端酒。

　　小杜桑走向窗边，坐在胖子的对面。
　　胖子嘿嘿一笑，红彤彤的酒糟鼻像是小丑的鼻套：“请我喝酒是有事吧，想问什么就直说！小子，你叫什么？”

　　“杜桑，杜桑·坎贝尔。”

　　“不是王城人吧，家是哪里的。”

　　“因纽特行省。”

　　“因纽特是好地方啊。”胖子咂咂嘴，“那怎么跑来王城这个鬼地方来了。”

　　“妈妈去世，我只能待在马戏团里。上个月十五岁生日，我们团长查理说我到年龄了，个子会像野草一样蹿，不适合继续踩高跷了，没人喜欢看大个子更高，那样很蠢。”
　　“那也别来这！如果一整个因纽特都找不到喜欢除了侏儒和小孩之外的正常人踩高跷的马戏团，那王城就更不会有，这里的人只关心一件事……嗝。”胖子大口灌酒。

　　“所以我来是做新的营生。”小杜桑心一紧，暗想王城果然有情况，向前探去，“什么事？”

　　“什么？”

　　“你说所有人都只关心一件的，事。”刚刚街道上诡异的气氛萦绕在小杜桑脑海中。

　　“嗝，嗯？你不知道半个月后……看来因纽特真是个好地方，巴别的伊甸园啊！原来你打听的是这个，让我想想，从哪说起呢……”胖子故意压低嗓子，神秘兮兮地问，“你知道王的名讳吗？”

　　“额……瑞雯？我们那边不怎么聊北方的事。” 小杜桑没想到王城的诡异竟与女王有关。
　　但转念一想，能影响一个国家王城的事情，还能与谁有关。

　　“瑞恩！哈哈哈，我知道你为什么答不出来，你们不怎么提她的名字，都叫她异端女王吧？”

　　“嗯。”

　　“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称号吗？”
　　小杜桑打了个冷战：“因为……她的母亲据说，是个……女巫。”

　　“不是据说！她母亲就是女巫！虽然两年前才确定真的是，但很早就有痕迹哩！比如……上一个王的私生子，在王城转一圈能遇见一打，其中生母尊贵的多着呢。但是，只有王被接进了宫里。嗯……确实有可能是她的母亲最受宠，可是自从她被接进宫，她母亲是谁，在哪，没人知道，没人见过，一点消息都没透出来，只知道是红发黑眸。要是受宠怎么会消声觅迹？你说奇不奇怪！”

　　“那怎么知道是红发黑眸的？”
　　“鸢尾家族一窝金发碧眼，只有王不是，所以肯定是来自她母亲。”

　　“很神秘嘛。说起称号……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好多人都说因为她母亲是女巫所以她才是异端女王，但是有一次来马戏团的一位老爷聊起异端女王，却不怎么知道她母亲的事。”

　　胖子眼中泛起诡异的神采：“是啊，关于异端女王这个称号，很多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反正我自己不觉得完全因为她母亲。她自己身上本就一摊子扑朔迷离的事情，这进宫只是开始。”
　　小杜桑谨慎地扫视周围。

　　“上一任王后——玛丽安王后有四个孩子，个个健健康康，壮得像小牛犊，最喜欢跟着护卫队打猎，但是在五年前，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陆续死掉了。”

　　“死因呢？”

　　“各种各样的奇怪原因，噎死，溺死，病死，猝死。可怜的玛丽安王后啊，几乎每天都要哭晕过去一次，常常刚刚缝好一个王子的寿衣，下一个公主的身体就开始冰凉。而玛丽安王后本人，在去找异端女王质问的路上，摔下了王宫里最长的台阶。没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怎么会如此巧合，只知道那之后她成为了宫里唯一一个流着王血的孩子。”

　　“啊，听上去真不详，这已经不能算是巧合的范畴了吧！”

　　“那时没什么人下定论，因为当时异端女王是个小女孩，她的母亲像个传说，没人见过，所以当时大多数人都没用这些巧合审判她们。但接下来的事情越来越可怕。”
　　胖子斟满酒：“玛丽安王后和孩子出事的时候，恰逢上一个王因风寒卧床，孩子，妻子，疾病……死神在次年的风月带走了他。于是宫里唯一的鸢尾家族直系后裔——也就是异端女王，被顺理成章地推上王位……因为不愿意顺理成章的人都陪着上一个王死在春天到来之前。”

　　胖子大口喝着麦酒：“谁能想到一只十五岁的鹪鹩（瑞恩wren的字面意思是鹪鹩），能够在上一个王死亡的当夜，让王城的每一面不从于她的鸢尾旗帜染血。我记得那天……上一任王去世，丧钟鸣完，第二天清晨我在家里睡着，被一声又一声的尖叫吵醒……那些贵族老爷的血一直淌了半条街，从贵族区淌到了我们这里，据说都是参与密谋推翻她的人。”

　　“神明啊！那时候她那么小，这些都是她的女巫母亲做的吗？”小杜桑不禁发问。
　　“好问题！除了进宫，其他的事——玛丽安王后和她的孩子，还有上一任王和反对者的去世，好多人说是她母亲做的，就像你听说的那个版本，但我不信！”

　　胖子不知不觉又一杯麦酒下肚，脸红到脖子，声音大了起来：“我觉得一定是她自己！亲手做的！你想想，宫里发生那么多事，她母亲又没跟着进去！十五岁又怎么了，你也十五，从因纽特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十五能做很多事了。有一种人，不会因为年纪小就无害了，她后来在王位上能做出那些事情，打小就有征兆！”
　　胖子喘了口气：“说回那个称号，异端女王，按我的看法，可不是只因为她从什么人的肚子里爬出来，她天生，就是异端！”

　　小杜桑正想问为什么这么说，却听到邻桌突然插话：“怎么，在聊女王啊？那个牧羊女的小崽子？”

　　“她的母亲是牧羊女？”小杜桑想起自己那作为农牧大省的故乡里，有着遍地抱着小羊的可爱姑娘，大惊。
　　“胡扯！依我说，她的母亲一定是个修女。”胖子重重拍桌，“牧羊女哪有机会接触黑巫术！哪有渠道成为女巫？修女拿着黑魔法书钻研都不用上报。”
　　“照我说呢，她是个女招待。”端着香肠的女招待经过桌子，对小杜桑眨眨眼睛。

　　“别猜她母亲了，我们在讲称号呢，说说她自己身上的事。”胖子挥了挥手，眉飞色舞，“就算没有她母亲，要说她是异端，那可太名副其实了。九岁，她穿着黑裙参加堂叔的婚礼，新娘一个月后香消玉殒；十二岁，给大王子备马，大王子在那次打猎摔下马留下的腿伤，直到他因为吃布丁被噎死，都没有治好。她十五岁成为王，一上任就发动了‘花纹战争’，没打到你们那里，不过你应该听说过吧。”

　　战火确实没有烧到过因纽特，但战争横贯荒野时，没有人能幸免。

　　小杜桑回想起五年前的那场混乱，作为王的鸢尾家族将刀指向了坐守西北的郁金香家族，那是花纹与花纹的撕扯，半个巴别帝国都被血与泪烧光了家底。
　　自己故乡因纽特那秀美的碧绿平原上出现了成群结队的难民，个个眼里盛满灰烬。

　　“最荒唐的是前线吃紧，斥候连夜跑回王宫，跑坏好几匹好马，她在舞会上喝醉了，不愿见。”柜台里蔫蔫的男人锁上抽屉，搭话。
　　“打完仗了，她整了一个洼牢，动不动拖人进去，琢磨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刑法，挨上一样啊，自己的命，就全靠祈祷喽！”
　　邻桌挥舞着手杖激动地指着左边的假眼：“我不过是在宵禁后出门见了我的贝琪！”

　　小杜桑悚然。

　　“还有，她为了保持美貌，在宫中举办那种奢靡的派对，邀请男人和女人，喷泉里盛满最好的果酒，洒满了花瓣，然后等十个月后，吃掉侍女生下孩子的胎盘！”女招待绘声绘色得像是曾站在派对现场。

　　这时出现了分歧。
　　邻桌不满意女招待的说法，挥舞手杖声称她驻颜的方法是用处女的鲜血沐浴。老板则讲述了鲜血沐浴是她为了保持红发色泽的版本。女招待坚决不接受血腥的故事，主张王并不喜欢自己的红发，吃胎盘除了永葆青春，还可以帮助红发褪色，方便染金色。

　　“那红发就是异端的代名词！她做梦都想拥有王族标志性的金发！”女招待竖起一根手指，信誓旦旦。

　　小杜桑看着突然热闹的酒馆，微微茫然。

　　他在吵吵闹闹的人声里凑过去，问胖子：“所以说了这么多，异端女王和现在城里人人紧张到底有什么关系？”

　　“半个月后王就开始有机会被杀死了，大家都在等，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成功了之后，谁来接替鸢尾家族的王位。”胖子仰头喝酒，吐字在喉间中黏糊糊的，“刚刚说最后确定她母亲是女巫是两年前，就是因为两年前贵族和教会联手，却没能杀成她。”
　　小杜桑一惊：“联手都没杀成？”
　　“主教说她身上有种血缘守护魔法。在半个月之后，也就是距离她二十岁生日还有一个月倒计时的日子，这种魔法会开始逐渐失效。这魔法是她母亲下的，属于黑魔法，可以使得她免受一切伤害……使用黑魔法的都是女巫，这才确定她母亲的女巫身份的。”

　　“还有这种魔法？我以为魔法只能点点蜡烛洗洗碗呢。”小杜桑心中感叹王城就是不同，突然想到什么，眼睛逐渐睁大，“等等！所以说女王还活得好好的呗！那你们在这大声聊她！？”

　　“没问题的，放心吧，她失忆了，乖乖地待在瓦特农宫。”胖子像是觉着这是个无趣的话题，心不在焉。

　　“失忆？怎么就失忆了？瓦特农宫……是那个上一个王朝修建的秘密行宫吗？还有你刚刚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她都失忆了，到时间直接杀了就行，为什么还要担心成不成功？”小杜桑感觉其中一定有段故事，好奇心被吊到顶点，几乎想扒住胖子的胳膊。

　　胖子却打了个酒嗝站起身，看了看天色：“这我就不清楚了……所以你请我喝酒，就是为了打听这些？”
　　“不全是。”小杜桑见他不说两年前的事，有些失落，按下心中的好奇，“还有，我想问，你认识米拉波医生吗？”
　　“找医生呀。”胖子重新打量小杜桑，“沿着巷子到尽头，左转，再走到头，圣玛丽教堂，你在那打听打听，医馆都在教堂附近。”

　　“医馆都在教堂附近……”小杜桑默默记住。

　　“它们可是一伙儿的！哈哈哈……”邻桌带着醉意，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胖子搔着肚皮，晃晃悠悠地掏钱付账，眼神迷离。
　　小杜桑站起身在餐桌上扣两枚铜子，付了一杯麦酒的钱，想了想，突然轻声开口：“你们刚刚说了异端女王九岁起就做了很多事。”
　　提起王的罪行，胖子在酒意中稍微燃起兴趣：“嗯？”

　　“那在九岁前呢？”

　　这是一个属于小杜桑的好奇点，他其实不太愿意听他人的不幸，他更好奇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哪怕事情的全貌往往无趣。

　　小杜桑盯着胖子被脂肪堆挤的双眼，以为他会说那时候王也只是个孩童而已，或者王出生便有不详的预兆，甚至更戏剧性一点，她与那女巫母亲共同生活期间，突然某一天遭遇了什么事，发生了从童真到邪恶的转变……
　　却见他布满横肉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笑容。

　　“小子，这我怎么知道，那时候她还没被接进宫呀。”胖子摸摸小杜桑的头，“快去找你的医生吧。”

　　小杜桑沉默了一瞬，礼貌欠身，绕过仍在数着女王罪状的激烈邻桌，缩缩肩膀走出酒馆，铃铛在他身后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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