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三国]

作者:任横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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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清高


      “没了?”小月问道,她还以为是多么天地惊,鬼神泣血的初遇,可这个故事里那位周将军像是个不重要的旁观者。

      “够了。”许卿解释道,“认识一个人的性情看这些已经够了。”

      这算不上什么多惊艳的初遇,但足以令人铭记。

      二十多岁多青年眉目含笑,态度谦和有礼的温和模样,对当时被人鄙弃唾骂已久的她来说也是惊喜。

      “《广陵散》很……好?”

      “嗯,是很不错的曲子。你若是感心趣,下次得闲了我教你便是。”

      “那现在先生和周将军?”

      “没有关系了。”许卿没有半分遮掩,“说起来,若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今日本该是我与公瑾大喜的日子。”

      ……小月有些呆愣,不过旋即想通,任何一个人见自己的未婚妻替情同手足的友人挡箭,都不会好受。

      “你应该觉得我做错了吧?”许卿叹了口气,但语气还是和先前一般温和。

      “奴不敢。”小月连忙答道。

      “是不敢,不是不会,对吗?”

      “奴……”

      “没事,我也是这么想得。”许卿没忍住又摸了摸被白布覆着的疤,“你下次别自称“奴”了,没有别人,便不用讲这些无用的规矩。”

      “奴不敢,这……”

      “我会生气的。”许卿佯作怒道。

      “真得会生气的呀。”说完,许卿自己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是小月第一次看见她笑,阳光照在她脸上,给整个人度上一层金黄。

      她的笑声很好听,像是融化的春雪汩汩流过玉石。

      唇角的弧度也很浅,和整个人的气质一样,都是极温和的。

      但小月不知怎得,硬是看出了一种哑然苦意,像是悲伤的情绪积累到极点,而透露出的不正常的喜悦。

      “答应我吧,小月。”许卿挪到小月身边。伸手摸索了会,找到她的肩膀,拍了拍。

      “好。”

      “你原本不叫小月的吧?”许卿今天话格外多。

      “嗯。”

      “那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还行。”

      “不敢不喜欢?”

      “……嗯。”

      “那就叫晓月,好不好?“晓”,天地初明的那个“晓”。”

      “好。”无论如何,这个名字比“小月”是用心多了。

      “我们都说哪去了?”许卿又笑了,像是想把这几天的笑都补回来,“伯符他真得是对我们极好。”

      “你知道吗?”许卿又凑得离小月近了些,“我是有字的。”

      “我字“子泽”。”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是吉祥福泽的意思。”

      “当时,伯符知道我与他同岁后很是惊讶,便问我可有字,要不然整天先生先生的叫着太生疏了。”

      “我当然是没有的,所以他便帮我选了“子泽”。”

      “当时他还说我都二十三了,再行及笄礼过于晚了,便让我同男子一般行冠礼。”

      “我没有长辈,伯符是我主公,勉强算半个,便帮我潦草弄了个冠礼。”

      虽然没有多热闹,只有他们几人在场,细究起来都算不上是冠礼,但那也是很好的了。

      “晓月,你知道吗,伯符真得是个很好的人,只可惜……唉”许卿又叹了口气,“若是他活着,我定要陪他看这天下一统。”

      “我当时我是劝下他不要去打猎,该多好。”

      “先生莫要在意,这不是先生的错。”晓月看着许卿,那张绝色的脸离她那么近,连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啊。”许卿坐回位子上,“有一会功夫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时,许卿没有刻意让晓月带路,而是自己尝试摸索。

      有拐杖撑着她,她不至于摔跤,要是走得太偏了,也有晓月提醒她。

      所以这一路上,也还算顺遂。

      “先生,小心前面有拐角。”晓月出声提醒。

      “好的”许卿应道,将手中的拐杖换了一个方向摸索。

      软软的,能按下去,不像是地面的触感,倒像是人的脚。

      她好像犯错了,便赶忙将拐杖收回。又谢罪道:“不好意思,将军莫要见怪。”

      会到这来的,多半是来找孙权议事的,也就多半是个将军。

      见迟没有得到回应,许卿又往前摸索了几步,拍了拍那人的肩,道:“实在抱歉,我眼睛不好。”

      “无妨。”像是过了许久,许卿才等到那人的答复,声音温和朗润,很好听,也……很熟悉。

      有些尴尬,许卿想着,索性装作自己没听出来人是谁。又拍了拍那人的肩,若无其事地道:“那就好。”

      说完,将拐杖再转了个方向,欲走。

      晓月也很识趣地跟上,并不多言。

      但有人显然不打算轻易揭过。

      那个温和朗润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许卿却只觉得惊悚。

      “子泽……的眼睛?”

      幸好他纠结地不是她拍他肩膀,许卿松了口气,没有转身,只轻声回复:“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

      就是从今往后再也看不见了,这道疤再也消不掉了。

      这些忧愁遗憾她却全不曾向他倾诉,仿佛他只是一个不甚熟悉的过路人。

      周瑜看着那人的背影,长发垂至腰际,身形消廋,着装简朴,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黄金珠玉作装饰。

      还是那样的清淡……

      “无大碍便好。”最终,他还是只说了这么一句。

      再无其他,也不该有。

      直至走出许久路,许卿才细声问晓月:“还看得见他吗?”

      “看不见了。”晓月也细声回道。

      “那便好。”许卿已经不知道今天叹了多少气,“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看不懂这些。”

      她装作认不出人,只是为了避免尴尬,但他却硬是要点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就像之前。为了报答孙策知遇之恩,她真得很努力,常常奋战到深夜。

      那次,为了画好战船的图纸,她一直熬到丑时,恰巧孙尚香闲的没事干,也一直陪着她——边钻研兵书边陪她,见她实在太累,便主动提出帮她煮碗面。

      小枭姬亲手煮面,许卿当然舍不得拒绝。

      又想着反正吃面也要打断思路,便干脆直接不画了,爬在案几上小眯一会。

      过了一会,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走到自己身边,下意识便以为是尚香。

      于是借着睡意,眼睛都没舍得睁开,便环住了那人的腰身,头也搁在人身上。

      甚至因为不得不醒来睁眼吃面,而心生怨懑,伸手掐了那人的胳膊——不过她当时半梦半醒,掐得应该不怎么疼。

      许卿还是觉得不爽,脑袋在那人怀里蹭了蹭,几乎完全是用气音说道:“慢死了 ——怎么才来……”

      却没得到回应,被她抱住的人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许卿终于才感到不对劲,这人比起尚香胖了点,一点也不是女孩子那种香香软软的触感。

      她登时就吓醒了,这是在封建社会啊!要命!

      本着能装瞎绝不睁眼的准则,许卿十分自然地将脑袋搁回案几,继续用气音说道:“我不想吃了。
      面先放这吧,你也回去休息吧。”

      然后这事就这么算了,我不去纠结你是谁,你也不来烦我,我们两就当没见过。

      可那人却没走,还向她道歉:“对不起,我没注意。”

      我知道你愧疚,所以赶快走,求你了。许卿继续爬在桌子上,仿佛没听见。

      “子泽,醒了吗?”周瑜甚至很用力地拍她的背,“醒醒,有大事!”

      “嗯?什么?”许卿“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装作刚睡醒,“什么事?”

      “那个盐出问题了。”

      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许卿从头凉到脚。她没有一个晚上像那晚一样清醒。

      她曾经还向孙策提议改进井盐、岩盐的制作工艺,不过效果很好,怎么会突然有问题。

      “什么问题?”许卿的声音都打着颤。

      “祖盛,中毒了。”

      “怎么是他,有人陷害?”许卿简直从头凉到脚。

      祖盛,祖茂他小儿子。祖茂在讨伐董卓过程中,为救孙坚而被华雄杀死。

      这事本来已经够棘手了,还偏偏是祖盛。

      他与她祖父可谓是不共戴天之仇。

      “还是他自导自演,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许卿在刹那间便想了无数种可能。

      “应该不知道,别自乱阵脚,只会是盐有问题。”周瑜细心劝慰。

      是啊,她已经从北方逃到南方,没人知道她是谁,没人能因出生便给她定罪。

      两人仿佛谁也没把之前认错人的尴尬放在心上。

      那一夜,两人叫上工人连夜跑了还几个地方,才查出来只是有人贪心想捞钱,制盐时粗糙滥制,才导致祖盛中毒。

      祖盛也没有责怪许卿,甚至在得知许卿连夜为此事奔波后,十分感动地安慰她不要怕,他不是不讲理之人,不会怪罪她。

      临走前还送了她不少东西。

      许卿却是受宠若惊,那些东西是一样也没敢动,一直放在库房里积灰,就怕有朝一日祖盛知道她真实身份,会气得叫她全部还回来。

      “所以先生与祖盛是什么怨,而且他似乎还不知情?”晓月听入迷了,便又忘了谨慎,只追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

      “问这些做什么?”许卿轻轻用手指点了一下她,嗔道,“小心命。”

      这夜,许卿一个人睡着。

      现在白天黑夜对她来说,已无太大区别,不过他人口中的“午时”“子时”之类的不同。

      不过她还是蛮喜欢做梦的,因为梦里她看的见。

      就像今日的梦里。

      她又梦到了从前的生活。

      身上是齐纨鲁缟,发髻也尽是珠宝美玉,极尽的骄奢淫逸。

      那时的她浑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错,对这些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的华贵首饰甚是喜爱,拿到手了不管来路就往头上戴。

      就像那个梦里的自己,对着铜镜,正满心欢喜的将玳瑁簪往头上插。

      簪上饰有金玉,做工精巧好看,深得她心。

      可……有什么在变化。

      她簪子插得不深,不可能扎到自己,可那玳瑁簪上竟有人血在缓缓往下流,不止是玳瑁簪,她发髻上其他簪子全在淌着血。

      不是那种鲜艳的血,是那种发黑发紫仿佛还在散发着腐烂的臭味的血。

      她一阵恶寒,一下子吓得身体朝身后仰去,汉代是跪坐,她一仰,整个人就几乎是躺在地上。

      配上已经流到脸上的血,像个疯子。

      她不再能从铜镜里看见自己,但脸上温湿的触感一直在提醒她——有血,很多的、擦不完的血。

      “啊!”她大叫,伸手在脸上胡乱的抹。还是弄不干净,她弄不干净!

      无穷无尽的恐惧将她整个人填满,她想爬起来,她要爬起来,去找人!

      可当她摸到自己身上的绫罗绸缎——一样的,全是血,从里衣一直在往外渗……

      好脏,她费劲心思想将衣服脱下,将簪子拔下,可那些东西却黏在身上,怎么样也弄不下来。

      于是她拿来剪子,将衣服剪成布条。

      可还是没用,还是没用!

      那些碎布也粘在她身上,仿佛与皮肉粘在一起。

      与皮肉粘在一起……与皮肉粘在一起!

      一想到这一点她几乎是马上把剪子抵在手臂上!

      与皮还是与肉?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

      “不要!”许卿猛然从梦中惊醒,惊叫出声,“不要!求你。”

      求你……求我自己。

      眼前已经从一片血腥变成虚无,许卿仍是惊魂未定,那样的景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挣扎着,哭喊着:“不要!不……”

      “嘭!”失重感陡然而来,许卿从榻上摔落。

      之前因为睡不惯古代的床,特意让人加高,如今却是自讨苦吃。

      身上的疼痛并不能减缓心理上的恐惧。

      冰凉的地面反而又把她拽回那个梦里。

      “不要!”许卿哭喊着,有没有人啊……

      “先生?!”匆忙的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晓月急切地呼喊。

      许卿感觉有人将她扶起,没去管其他,直接抱住晓月,头埋在她身上,仍在哭喊:“不要,不是我……”

      “我……我不知道!我真得不知道……”

      许卿的声音还在打着颤,惊天的恐惧将她淹没。

      她是溺在深海中的人,没有半分自救的方法。

      “我真得不知道……”

      “我不是故意的……”

      “好,好。”晓月轻轻拍着许卿的背,有些手足无措,“没事的……”

      “我……”许卿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除了“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像个疯子,昔日强装出来的清高在今晚荡然无存。

      或许这不来就是她本来的样子,却一直自我蒙蔽,用所谓的与世无争来掩盖自己胆小怕事的懦弱性格。

      她本来便算不上君子,之前不是,现在拙劣的模仿,也只像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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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假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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