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春

　　齐五郎并不觉得自己听阿九的话有什么不对，阿爹将九郎交给他，让大家分头逃走的时候，就曾经叮嘱过他，若是阿九醒来，就听她的。

　　反正，他在诸多兄弟之中，素来都是最笨的一个，阿爹说听话，又不用他再多想，省心省事，除了担心阿九人小病弱之外，他还真没什么其他想法。

　　齐云清虽然不知道现在身处地下城的具体位置，可当初兄长们曾经下来探路，还抓了一批藏在地下城里的暗门耗子，搜集了一部分地下城的地图，在围城之后，阿娘就让府里的每个人都看了，能记住多少算多少，到最后大难临头各自逃生的时候，也算有个出路。

　　按照阿娘的话说，云家已经为大昭牺牲了满门儿郎，对得起“满门忠义”这块先帝亲笔的牌匾，而如今皇帝竟然要满朝文武家中妻女做为赔款送与北翟人，她便再不能忍了。

　　可阿娘……为大家准备了那么多，自己却不肯离开，从她让云清成为齐家九娘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路。

　　唯一希望的，是让她活下去，不再是镇国公云家的幼女，而是一个普普通通酒坊人家的女儿。

　　脸上忽然湿润起来，齐云清伸手抹了一把，原本抹了不少灰泥的面颊，被泪水冲出两道印子，好在地下依旧漆黑一片，哪怕两侧的石壁和不远处的暗河畔闪烁着点点萤火，也很难看清她现在的模样。

　　饶是如此，她还是快走了几步，不想被齐五郎发现自己落泪。

　　齐家家主夫妇本是云夫人陪嫁的管家，后来是阿娘给了他们酿酒的方子和正店的酒牌，才能在京都城里开起酒坊，一大家子几十口人都靠着这齐家酒生活，故而对云夫人感恩不尽，在这当口让云清顶了齐家九娘的户籍，躲过朝廷征召，却依旧没躲过破城之劫。

　　地下城不分昼夜，齐五郎也不知他们在这里藏了多久，齐云清也只能根据自己剩下的干粮和饥饿程度，估算时日，从破城之日她被阿娘弄晕了送到齐家，到现在少说也有七八日，不管地上是什么情况，她先得带齐五郎找到当初和云家人约定的地方。

　　走出地洞后，循着暗河走了几圈，摸索着记下周围的路径，再跟记忆中的地图对照，齐云清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和要去的方向。

　　那是在暗河之下的古城，地下城的地下城。

　　京都地下城是在本朝定都之前就已存在，一直都是京都暗门和逃犯通缉犯的藏身之地，府衙和京畿卫前前后后派人围剿几十次，每次都是大功告成，隔不了几月就死灰复燃，是出了名藏污纳垢的耗子洞。

　　云清的兄长在京畿卫当值时，就曾下过几次地下城，回来说这地下城中有城，深达百丈，其间坑洞如九曲回肠，蛛网密布，就算有上万大军深入其中，都难以找到藏在深处的密室暗道。

　　他们几经查探，发现地下城下有城，里面的藏品竟都不是一个朝代，最深处发现的古玉据说有千年之久，而中间层的也有七八百年之远。

　　每层叠城之间，都有厚达数丈的泥土层，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泥土，掩埋了一座城池，而后在上面再次建起的城池，几百年后，又遭到同样的命运。

　　只是下面的城池规模远不如当今的京都城，原本汇聚了天下物华精粹的繁华之都，每日进出的人数远超历朝历代，其中鱼龙混杂，少不了有些行走于地下的暗门□□，才将这藏于京都地下的秘密一层层地挖开。

　　当初京畿卫牺牲了数十个暗探，才拿到地下叠城的部分暗道地图，原本是打算设计埋伏那些藏在地下城里的逃犯和□□，可没想到北翟来袭，大昭前线溃败，围城三月中，别说京畿卫，连那些帮派中人，都跟着上了城墙守城，无论昔日是什么身份，最终都在同一片城墙上流尽最后一滴血。

　　只是那些战死在前的将士们到死也没想到，他们为之守护的君王，在最后竟要以他们的妻女为质，当做他们战败的赎金。

　　云夫人最后安排云家的妇孺分散逃生，就是怕她们还拘泥于忠孝之道，连最后一点希望都没了。

　　越往下走，反而没有在上面的地洞里那般寒冷的感觉，齐五郎跟着齐云清一路，见她面对诸多岔道毫不犹豫地选择，居然一点都没错，不像之前她昏迷时，他们一群人慌慌张张地在地下城逃亡时，不知遇到了多少次的死路和陷阱，那些藏在暗河和地道里的怪物随时都会扑出来将走错路的人拖走，而他跟着阿九，居然一路走了半天都没碰到一个。

　　“噗嗤！”

　　齐云清踩死了一只蹿出来想爬上她脚背的老鼠，踢到一边，在地上蹭了蹭鞋底，还是觉得有点恶心。

　　“五哥，家里其他人是不是都走散了？要不要先去找一找他们，再一起下去？”

　　若是她记得不错，真的到了最下层的叠城，恐怕就没法走回头路了，她不知道齐家的人有没有地图，有没有云家的人带路，那都是五郎的至亲骨肉，能保住一个算一个。

　　齐五郎沉默了一下，暗哑的嗓子吃力地挤出两个字，“没了……”

　　“没了？”齐云清一怔，她原以为齐五郎都能背着她逃进地下城，齐家其他人久处市井之中，应该更容易找逃生之所，却没想到……

　　齐五郎抹了把眼泪，有些哽咽地说道：“阿爹让我们下来，他留在后面，说要烧了酒窖，不能留给北翟人，也免的被人找到下来的路。大娘和二娘她们都没下来，六妹和七妹……在路上没了……”

　　前几个兄长和其他十五岁以上的男儿一样，早就已经战死在城墙，齐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不满十五的男丁，还是齐老爹塞了不少银子才留下来的。

　　“走吧。”

　　齐云清不再说话，哪怕习惯了地下城的黑暗，可以借着地底荧光苔和一些磷火微弱的光寻路，依然会被那种黑暗和腐败朽烂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齐家保住她，她也要帮齐家保住五郎。

　　只要五郎能活下去，齐家就有重兴之日。

　　而她，以后也是齐家人，齐家九娘。

　　“快到了，给你这个，含在牙根下，别出声。”

　　齐云清将一枚铁杏核递给齐五郎，她腰间的革囊里装着这些铁杏核而不是铜钱碎银，寻常人看了也不会去抢夺，反倒能留下来。

　　只是旁人不知，这铁杏核不单是她练了快五年的暗器，还别有用处。

　　齐五郎听话地含了一枚，沉甸甸的压在舌根，居然还带着点微微酸甜的味道，压下了嗓子里发痒的干咳，让疲惫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最深处的地下城里，埋藏的是千年前魏国的都城，齐云清早就记熟那座城的布局方位，带着齐五郎直奔地下魏宫，那是云家约定的聚集点，也是最后通往外界的出口处。

　　齐家几十口最后就剩了齐五郎和她，云清不敢想，已经失去所有成年男丁的云家，最后还能有几个人活着到这里。

　　大哥说过，京都通往地下城至少有七十二处入口，有的在河底，有的在井壁，还有些在大户人家挖出的地窖暗道中，有的是原本就存在的，有些则是后人误打误撞挖进去的。

　　城破之时，若是都从一处逃，被人堵住或是稍有不慎，就会满门覆灭，云夫人才会安排下人们带着云家诸人分散逃离，若没有云家人带路，就算逃进地下城的人，也找不到出口，如此才能尽可能保证云家妇孺幼小们的一线生机。

　　只怕齐五郎自己都不知道，齐老爹让他一定保住阿九，也是为了保住他的生路。

　　“乾三坤六，离五震七……是这了！”

　　齐云清在心底默默算着脚步方位，到最后一处，咬破舌尖，口中含着的铁杏核朝着正前方疾射而出。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竟不似射在石墙土壁上，而似金铁交鸣之声。

　　齐云清循声伸出手，早先已经用布带缠住了整个手掌，这会儿才敢去触碰前方的“墙”。

　　触手冰凉粗糙，隐约还有花纹铭刻，齐云清精神一振，顺着上面的纹路向下，果然摸到了一对类似门钮的东西，咬咬牙用力一转，只听“咯咯”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之后，面前冰冷沉重的铜门竟然应手而开，从里面倾泻而出的光亮，晃得她和齐五郎眼前一晕，齐齐落下泪来。

　　“谁？！”

　　没有机关暗箭发动，只有个虚弱的少年声音，在空荡荡的宫室中回响。

　　黑暗的地下城里，漆黑的铜门内，竟是个白玉为阶，蟠龙绕柱的奢阔宫室，单是那蟠龙柱上的十二盏鲛人长生灯，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可在那空荡荡的宫室中，除了地上一具顶盔掼甲鲜血淋漓的高大男子尸身，就只有一个陌生的黑衣少年，守住那尸身前，警惕地望向铜门外的齐家“兄弟”。

　　齐云清看到那熟悉的身形和盔甲，脚步一个踉跄，狠狠地咬了自己嘴唇一口，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冷静。

　　“我们是齐家酒坊的，这是我五哥，我……行九，你又是谁？”

　　黑衣少年看看他们，又低头看了眼地上为自己而死的那人，声音有些低落。

　　“我……叫云琮，这是我大哥……”

　　啊呸！齐云清眼前一黑，差点就想骂人，听说过抢亲抢媳妇的，还没听说过抢人大哥的！这是哪来的狗贼，居然敢跟她抢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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