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借一口阳气

　　杨家村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连空气都比县里的清新好闻。村子东头有一片桃花林，每年春夏交替之际就会开出大片桃花，景色宜人美不胜收，有些达官贵人便会在这里安置宅院庄子，赏花踏青。

　　杨家村最近这一年来挺热闹，挨家挨户走访说着闲话，而闲话的主角永远都是那户新搬来的，住的还是个不小的别院。

　　不外乎别的，是因为那场面实在难得一见。

　　三个大汉外带一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找的乳娘要问人家的生辰八字，还三四天换一个。

　　真是奇之又奇。

　　更奇的是啊，那孩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生的又是怎么长得，曾经有幸见过一面的乳娘们出来都赞不绝口。

　　“那孩子啊，诶呦喂，真是没见过长得这么俊的！你可别看他还小啊，那眉那眼，那一撇一笑，真真是要了命了！要不是我趁着换尿垫子仔细看了看……绝对想不到这竟然是个小男婴！”

　　“还有啊！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的，也不哭，只要给奶吃就咯咯笑。那小身体呀，冰冰凉的，唉，别提多招人喜欢了，也不知道是那三个臭男人哪个在外边生的！”

　　三个臭男人，阿大阿二阿三此时齐齐打了个喷嚏。这一转眼又是一年冬天，总算是熬到了不用给小少爷找乳娘的时候。为了找这个乳娘他们三个愁苦的头发一把一把的直掉，这短短一年他们几乎快把整座天阳县的乳娘都翻了个遍，碰上不配合不愿意来的，把人绑过来的都有。

　　鬼知道他们这一年都是怎么过的。

　　阿大最享福，每日要做的事便是抱着小少爷睡觉，阿二阿三连摸摸抱抱都要等阿大把小少爷的小身体抱暖了一些，着实吃了不少委屈。

　　小少爷日渐长大，可连个名字都还没有。当初他们走的急，老爷也没多跟他们交代，他们三个最有文化的当属阿二。

　　阿二一琢磨老爷当初那样的态度和语气，恐怕也没打算以后再让少爷认祖归宗。便一咬牙，自己决定去外面找个先生求个名字。

　　当天晚上，阿三蹲坐在门口，冲手掌哈出一口热气。这一年他总头晕，像吃不饱似的发虚。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他不想离开他们家小少爷。一想到小少爷睁开眼睛握着他手指的模样，阿三就忍不住嘿嘿笑。

　　想起这件事，阿三又忍不住叹口气。

　　他们家小少爷模样儿可俊了，脸蛋儿白皙，就连走路都比其他小孩子稳当。可是……可是小少爷竟然看不见，那双似葡萄般的瞳仁上总像蒙着一层灰色的雾气一样，死气沉沉。

　　阿三烦躁的忍不住揪了揪自己的头发。

　　这时阿二从门外回来，手里捏着一张字条，看见阿三坐在门口便笑着招呼他进屋。

　　阿三看见阿二这一笑，顿时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跑出来了。这、这阿二平时最是不爱笑的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阿三摸不到头脑，只能神游似的从地上站起来，扶着门框往屋里走。

　　这间别院是套三间青瓦房，中间围着一座带着凉亭的小院子，平时阿大陪小少爷最多，也不受影响，所以主屋留给了小少爷和阿大。阿二阿三住在左手边的偏院，右手边的房子留给各位乳娘临时歇脚。

　　主屋内的家具倒还算齐全，朱色木制，满屋子都有一股子木头的清香。

　　阿大正蹲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走路极慢却稳的小人儿。

　　小人儿走了几步，察觉身后有人过来，便奶糊糊地叫了声“大。”

　　他的身边没有爹娘，他们这三个糙汉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孩子说话，估计是平时他们彼此之间喊的阿大阿二阿三喊的次数多了，这孩子就渐渐记住了好说出口的大字来。

　　阿大一听，顿时哈哈一笑，伸手就要抱孩子：“大大在这！那是阿二。”

　　阿二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小少爷先叫大是因为这个字很好张口，别得意忘形了。”

　　“那有什么办法。”阿大呲牙一乐：“爷高兴。”

　　阿三进了屋，往桌子上一趴，有气无力的挥挥手：“赶紧坐，阿二不是有事要说。”

　　提到这件事，阿二又重新露出笑意来，待阿大抱着小少爷也坐到了椅子上，才小心翼翼把字条铺在桌上。

　　“这是啥。”阿三皱着眉头问。

　　阿大嫌弃他：“这不明摆着是字儿吗。”

　　阿二不耐烦的“啧”了声：“你们先闭嘴，听我说。”

　　“咱们少爷的情况，咱们三个心知肚明。小少爷眼看着一岁了，也不能没个名字，这是我去天阳县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那求的名字，给少爷的。”

　　阿三不禁挺起了腰板，点着字条上的三个大字，问阿二：“这怎么念，有什么深意？”

　　阿二看了眼磨着小牙的小少爷，心里不禁软了又软，又把目光放在字条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宣布。

　　“黎锦光。”

　　阿二说：“锦绣前程的锦……眼里有光的光。”

　　“黎锦光。”阿大嘴里嚼了嚼这三个字，越念越觉得不错，“这名字好。”

　　阿三也忍不住拍手叫绝，高兴的跟什么似的，道：“好个眼里有光的光，说不定这名字一旦给了小少爷，小少爷从此就能看见了呢！”

　　阿三笑着去握小少爷的手，嘴里念念有词：“黎锦光小少爷，你可一定要平安的长大啊，我们哥三个，生死都陪你！”

　　-

　　寒来暑往，又过了不知几个盛夏。

　　黎锦光两岁那年，阿二就教他牙牙学语，那一年，黎锦光就能清楚的叫出阿大，阿二和阿三的名字了。

　　三岁那年，阿大开始有模有样的教他蹲马步，打闹似的教他拳脚功夫，阿三心疼小少爷，每每只教了一半就把孩子偷偷抱走。

　　四岁那年，阿三身体越发不好，整日咳嗽。黎锦光小小年纪便健步如飞，即使盲着眼睛，也能做到不断的给阿三端茶送水。严俊的小脸儿煞白又娇嫩，开始闹着让阿大阿二找大夫给阿三治病。

　　五岁那年，黎锦光开始隐隐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的体温不似常人那般温暖，每年夏天阿二都愿意抱着自己不撒手。阿二教他读书写字，书本不够又东奔西走各处去借书。

　　六岁，他的眼睛依然不能详细视物，但也不知是否随着年龄增长，他的眼睛不会完全看不见了，只隐隐有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不真切。要是他接近阿大，便能看的更真切一点点。

　　到了七岁，阿三终于一病不起。阿大阿二无法，只能不顾阿三意愿，强行把他带走到一处更远的地方。那里依旧依山傍水，听说在那里还盖了一座土房，只等阿三能脱离黎锦光之后，身体好转，四人在聚。

　　八岁，黎锦光能闭着眼睛判别各方事物，也能目不视物接到阿二扔过来的纸做飞镖，拳脚功夫耍的有模有样。能飞身跃起上树偷懒，也能上山打跑凶恶的猎犬。耳朵里听了很多阿二讲给他的国家大事，孙子兵法，也是这一年，他长高了不少，性子也更加沉稳。

　　九岁，阿二也出现了咳嗽的症状。黎锦光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房子里，整整三天没出屋。

　　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鬼体质。

　　纯阴之体，凡八字不硬阳火不够旺的人接近自己，一旦时间久了，轻则倒霉生病，重则命丧黄泉。

　　黎锦光瘪着嘴，开始赶阿二，让他离自己远点，阿二只是浅浅一笑，不惧寒冷亲吻了下黎锦光柔软的发顶。

　　终于这一年，黎锦光十岁了。

　　十岁这年，阿二也去了阿三住的地方。只留下阿大自己，又当爹又当妈，读书写字他不行，就只好在功夫方面下了十足十的狠心。

　　黎锦光对此一声不吭，他已知道这个世间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不怎么待见他。许是听了某些闲话，总之前些年还能来他门前夸他一句好看的乡亲也都不再过来了，出门还会远远的躲着他。

　　有一次阿大半夜发了高烧，黎锦光急得满头大汗，睁着朦胧的眼连夜去敲乡亲的门，却没有一个人来给他开，反而还嫌他像个怪物似的，在他走后往门口撒了很多盐。

　　黎锦光急哭了，那是他第一次哭的那么痛不欲生。阿二阿三已经走了，现在他只有阿大，要是阿大再因为他有个三长两短，那他也不要活了！

　　那天晚上他哭的撕心裂肺，眼泪珠子不要命似的往下掉，他独自一人蹲在乡村僻壤的林荫小道，哀嚎哭声几乎传遍了半个村庄。

　　正在这时，有一户人家到底是听见哭声于心不忍，出来询问是怎么回事。黎锦光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哭的更加楚楚可怜，精致的小脸蛋儿挂满泪痕，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生不忍，反而好言安慰他，并及时找来了大夫，安顿好了阿大。

　　毕竟那样哭啼的黎锦光，在村民眼里俨然也只是一个害怕就会哭着找大人的男娃娃，跟其他村里的娃娃没什么不一样，还长得这么漂亮。

　　事情过后，一天夜里，黎锦光一个人坐在台阶前暗自思考了会儿人生。

　　平时他表现的能文能武的时候没人搭理他，但只要他一稍稍示弱，掉几滴眼泪就能得到一大片人的安慰，还会有人捧着很多小玩意儿哄他。

　　还有一次，有个村民家的男娃娃，长得又高又壮，欺负他看不见便打算动手动脚，却抵不过他一脚就被踹翻在地。男娃娃哭喊着找自己爹娘去告状，明明是被他打了，但黎锦光只要垂下脑袋，嘴巴一瘪，尝试着说了句自己没有，反而是那高高壮壮的男娃娃挨了一顿好打，并警告不许再欺负他。

　　黎锦光那一夜望着夜空，眸光一闪，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奇怪的笑。

　　从这一天起，黎锦光终于发现了察言观色这四个字该如何灵活运用，更知道自己摆出什么模样才能格外惹人怜爱和疼惜。于是他在一切外人面前收起了自己一身的力量和扎实的功夫，一心一意的扮演着文弱无害的模样，只为能让自己和阿大在这不大的乡村之地过的顺遂平安。

　　如若不这样，黎锦光不敢想要是自己的体质有一天被外人发现了，他们会用多严厉的手段处置自己这般不详之身。

　　烧死杀死或是活体掩埋他都不怕，但他怕连累阿大，还有在另一处住着的阿二和阿三。

　　他记事很早很早，早到那一年的阿三拉着他的手，说要他平安长大，说要生死陪他。

　　现在他长大了，也该轮到自己守护他们了。

　　一天中午，阿大交代了一句出门便走了，黎锦光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这十年唯一热衷的事情就是晒太阳，能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暖和一点。他也喜欢亮的东西，只要目视亮物，他能看清的范围也就越大，最起码不会再是灰突突雾蒙蒙的了。

　　晒太阳一直晒到了未时，阿大还没回来。黎锦光便一个人拿了根阿二早年给他做的小木棍，一个人敲敲打打的去了院子后头的一座山。

　　这山他熟得很，早年阿大怕他无聊，每次都会领着他来这里走走。他记性好，走过一遍的路就再也不会出错，所以也经常趁着阿大忙其他事时在这里绕圈。

　　这日，阿大到了天黑才赶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些猎肉，灰头土脸的，情绪也不高。站在院外缓了好几口气才重新露出一副往常的笑脸往屋里走。

　　可一进屋他就停住了脚步，眼神四处寻找，耳听八方。

　　屋子竟然没人。

　　他知道黎锦光会趁着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溜出去，但也绝对会在他赶回来之前就老老实实回到家，伪造出一副从来没出去过的假象。

　　阿大一瞬间脸色非常难看，他不禁想是不是黎锦光在哪里出什么事了。还是说他跟着自己去找阿二阿三了？

　　想到这个可能，当下把猎肉往地上一扔，阿大扭头就往门外跑，结果刚跑两步，迎面大门就有一道小身影冲他飞奔而来。手臂两侧一边搂着一个活物，跑的他脑袋上捆着的长发都飞扬起来。

　　黎锦光笑的见牙不见眼，阿大从没见过这孩子这般开心过。就连平常那两只暗淡的眼睛这会儿都像星子似的闪闪发亮。

　　黎锦光一边跑一边笑，嘻嘻哈哈地老远就冲阿大喊：“阿大！我刚刚能看见啦！阿大！你快看我捡到了什么！！”

　　阿大从震惊又惊喜的神志中恢复理智，迎面走过去，一把搂住了黎锦光瘦弱的小身体，还来不及笑，就看清了黎锦光怀里抱着的两个小东西。

　　是两只年幼的狗崽儿，大概只有黎锦光半个手臂那么大，看起来刚出生也就半个多月，一只通体漆黑，一只通体雪白，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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