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宠爱计划

　　现如今能坐上宫中主位的人都知道当年的昭妃乱。
　　所以没有人会相信皇后是真的失手。
　　拿太后赐的物件撒气倒是有两三分真。
　　秋银霜比太后晚了几炷香的时间才知道有人闯了霜寒宫。
　　当时正赶上她在用小膳，银耳燕窝熬得温热烂熟，红枣蜜甜补人气血。她爱极了这道粥品，所以心情较往日更愉悦些。
　　因此奴才支支吾吾、有事禀报时，她才能耐着性子等那奴才开口。秋银霜一只手端着小碗，垂眼打量跪在地上的奴才，另一只手捏着白瓷汤匙缓缓搅动碗里的粥。
　　这奴才名唤辛团，是她亲手养出来的短刃，专门被她放在太后宫里作为耳目，三天两头地回来送消息。今日辛团回来跪在地上不说一句话，还眼见着的发抖。
　　“这风雪大着呢，太后她老人家可是害了什么恶疾？”
　　“回娘娘，太、太后身体稳健。只是，”辛团内心苦涩，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皇后不那么心忧，“守在霜寒宫的禁军来报说，叶淑仪，闯、闯了霜寒宫。”
　　秋银霜通体一震，只觉得身体似乎从最里面开始崩解，浑身脱力，瓷碗磕在木桌上翻了粥汤，最后跌在地上粉身碎骨。
　　“三年。”秋银霜喃喃，可是语气里分明带着求而不得的怒火，“整整三年，都没有人能进去。”
　　可一个小小的淑仪，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扰了那人的清静，当真是——
　　“叶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她心中郁气不得解，小膳也吃不下去了，眼里见的世界是嘈杂又光怪陆离的，吵得她脑子嗡嗡响，仿佛几百个青铜大钟在她耳边雷鸣。秋银霜这三年一直在蛰伏，修身养性，不敢去想霜寒宫和那里面囚禁的折翼之鸟，生怕自己冲动误事。她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现如今，叶珏的一个举动，打碎了原先的平静，扰乱了后宫和顺的风。
　　弓弦不堪重负，断了。秋银霜发了疯，眼睛兀然瞧见了太后赏赐的满金玉彩大花瓶，碍眼。于是挥臂抽倒了花瓶，劈里啪啦瓷碎声，那花瓶摔得粉碎。一宫侍奉的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噤声。
　　秋银霜平复了好久，才喘匀了一口气。泪眼猩红，侧着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奴仆，她真的倦了，她忍了太久太久了。宫中人人皆知，太后年前时疾尚未痊愈，照这样下去时日无多，她也不必忍气吞声了。
　　秋银霜冷冷地哼笑一声，似嘲似讽，“本宫受了惊，竟失手碰倒了太后懿赐的赏物，真是不该。”
　　随后遣退了众人，放辛团回了孝宁宫，任他们把或真或假的流言四散宫中。
　　阮推留下随侍，扶秋银霜回了寝殿。屋外细雪零零落落地飘着，天地寂寥。
　　因为突然动怒，秋银霜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头也疼。无法，只得解衣卧床休养。
　　阮推放下烟雾蝉翼般的床帐，却见皇后对她招手，“本宫近日寐中多梦，你去添点香。”阮推诺应，在销金兽脑中点上了安神的暖香。眼里尽是对皇后的担忧。
　　当年也是寒冬，秋银霜想，当时她的清夷、她的小云雀，就是在大雪里跪别，一步不回头的踏进那阴冷的宫宇。
　　她怎么舍得呢？平时握着清夷的手觉着凉了都心疼得慌，更何况这等光景。
　　可她那时候太年轻了，执掌后宫的凤印都不在她的手上，连只云雀，也留不住。
　　但是现在不同了。她和皇帝都挣脱了太后的禁锢，以牺牲一个谢清夷的代价。
　　她翻了个身，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昏昏沉沉，恍惚间又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谢清夷的时候。
　　照理来说，所有的怦然心动都源于乍见之欢。那么她和谢清夷最早见面不过是在后宫第一次选秀的时候。但是她们之间的羁绊远比酒香悠远。仿佛就是命中注定的重逢，是必然存在的母题。
　　那一年的谢清夷刚及笄，正值上巳修禊，她来京都本要去楚王府邀阿姊出门踏青的，结果阿姊以患病推辞了她，谢清夷知道姐姐不是真的害病，却也没有强求，独自一人上了街。她穿着绯白相间的襦裙，在河堤旁走走停停，对岸的秋银霜隔着层层柳条以为是桃花修炼成精落入凡间，看怔了眼。
　　真好啊，她想，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得像只飞鸟，可惜她早收了羽翼住进侯门。太子和洛家嫡子暗通款曲的事情她早就知晓，秋银霜也心无所属，于是和太子做了一对表面夫妻。不过话又说回来，洛家的那位还真是霸道，新婚之日还让太子穿着贞节带生怕太子能人道。太子在喜房里泪眼涟涟地看着她时，她都不敢不放他去找心上人，生怕那心上人一个恼火生吃了太子。
　　正想着，对岸的谢清夷就顺着小桥来了这岸，手里还掐着一支海棠。
　　秋银霜走到她的脸前，笑着打了个招呼，“我在这京都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妹妹，你是哪家的千金呀？”
　　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吓了谢清夷一跳，不由后撤了半步。她极为迅速地上下打量了秋银霜一眼，柳色缫金丝的锦衣，云鬓高绾，带着连缀的翡翠步摇，仪态端庄，像个新妇。谢清夷乍来京都，没有认识的人，她的面上带着异乡人的警觉，抿唇不敢说话。但是眼见秋银霜清明和善的目光，姣好贵气的面容，又让她忍不住放下戒心。
　　“我不是京城的人。”她低头，双指一捻，海棠在她掌中转了一个旋，“瓜州来的。”
　　“啊……”虽然知道可能是外地来的，但是秋银霜不免还是感到了失落。秋银霜跟她并排站着，轻轻牵动谢清夷的红袖，引导着她跟自己一起在柳堤旁散步，边走边聊：“是来探亲的吗？”
　　被踩了痛处，想起被姐姐拒之门外的事情，谢清夷就觉得烦躁，但是看秋银霜歪头关心自己的模样，陡升的烦郁也烟消云散，点了点头：“算是吧。”
　　秋银霜察觉到了她微妙的情绪，对着谢清夷展颜一笑，那笑容让初来乍到的她迷了神。这是秋银霜惯用的把戏，她露出了那种似水中月、镜中花的笑，弯起的眼尾，扬起的唇角都暗藏难言的情愫，细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出来，朦朦胧胧的，让谢清夷再一次放松了警惕。
　　“我听说楚王的侧王妃，似乎就是瓜州人。是瓜州谢氏，你说不定听说过呢。”
　　谢清夷有些意外，“你也知道她？”
　　“之前去楚王府拜谒，有幸见过一面。”秋银霜心下有了猜测，觉得这孩子可能知道那楚侧王妃。
　　这人是个显贵出身。意识到这点，谢清夷不由得拘谨了起来，不敢说话了。
　　谢清夷靠着河岸柳堤，发了新芽的柳条拂过她的身侧，两人沿着河畔漫步，她就是默不作声的红蝶，随时都会振翅离开不属于她的客乡。
　　秋银霜借着余光偷瞧身旁心不在焉的人。那时候的她还不太会掩□□占事物的急切，有些失了分寸。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产生这种陌生的情感，但是想要把人圈进自己的领地的意识是极其的强烈。
　　她下意识地，伸臂拦住了谢清夷的路，谢清夷正疑惑着，目光顺着她的手臂看过去，却见秋银霜一手扯断一根刚拂过她身侧的柳条。
　　秋银霜冲她说：“我们这边修禊呀，有个习俗，要编柳圈戴在腕上。”
　　“先朝有圣赐臣细柳圈，带之免趸毒瘟疫。”秋银霜仔细地摆弄细嫩新绿的柳枝，一圈一圈地缠绕，编出了一指宽的柳环。她牵起谢清夷的手，替她戴到腕上，“就当是许个吉兆。”
　　谢清夷第一次见，稀奇又羞涩。幼白的手腕上垂着一抹生机勃勃的绿，连她自己也忍不住小声赞叹，看向秋银霜的目光水润得像一只刚喝完奶的幼猫。
　　秋银霜呼吸一窒。她自认为不是什么磨镜之辈，可是看见谢清夷眼里有星星的模样就是心动得不行，就是想一直看她眼里有星星、有自己的样子。她甚至自嘲地想，莫非是跟太子耳濡目染，竟也成了他辈之人。
　　“你，咳，”心思太重，秋银霜有些失态地清了清嗓子，“还不知道妹妹芳名为何？”
　　“我名谢明绪，小字清夷，是太平清净的意思。”谢清夷笑得开朗，额前碎发平添几分稚气，“楚侧王妃谢明苏，是我的阿姊。”
　　这次换秋银霜意外了。她本以为二人顶多是在瓜州打过照面，万没想到两人竟是姊妹。
　　“你呢，你叫什么？”谢清夷有点紧张，忘了海棠无香，偏要低头去嗅。
　　“秋氏，小字阿育。取了夜光何德，死则又育的意。”秋银霜凑到她跟前，“这海棠有什么好，莫非是有暗香扑鼻？”
　　谢清夷小声惊叫，被她吓了一跳，嗔怒道：“你明知没有。”
　　秋银霜噗嗤笑出声，被她追着捶打肩膀。待两人歇息，已经走到柳影深深处，择了一石凳暂时歇歇脚。
　　那朵海棠被谢清夷保护得很好。她侧目，眼中的秋银霜安静下来的时候，目光沉静，妆容精巧得像一尊垂怜众生的菩萨，端坐在不胜寒的高台之上，如月之辉，泄如清霜。
　　但是刚才被她追着的秋银霜又鲜活得不似仙人。她自作主张，把海棠插在秋银霜翡翠步摇旁边，“这朵海棠就留给你啦。”
　　“要是人也能留下来就好了。”秋银霜故作叹息的模样，手却有些雀跃地摸上了发顶的海棠。
　　“你都说了我是来探亲的。”
　　“那你怎么不跟你阿姐在一起？”
　　谢清夷盯着秋银霜，顾左右而言他，“你看起来像个新妇。”
　　“是啊，”秋银霜大方承认了，“老爷还给我家少爷纳了两方侧室。”
　　那这日子还挺难过的，谢清夷在心里默念。
　　坐了一会儿，柳影外见一人影憧憧，谢清夷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像跟在姐姐身边随侍的大丫鬟，遂起身作别：“阿育，我家丫鬟来寻我了，你还不走吗？”
　　“不急，我再坐会儿，”秋银霜半阖眼眸，掩去难以自抑的失落，语气稳重又疏离，“你先去吧。”
　　谢清夷是个年少就很冰雪通透的人，自然不会察觉不到秋银霜的落寞，但是也没有很舍不得这个临时结交的伙伴，甚至还能打趣，“阿育，下次见面记得也给我编柳圈呀！”
　　秋银霜对着她笑，也不知道答应没答应。她没工夫细想了，跟着那丫鬟急匆匆地离开了。
　　是以她也没有看到，秋银霜小心翼翼地摘下头顶的海棠，缓缓地拢在手心中，像是织了个囚笼一样，把海棠困在方寸之地里。
　　“别见面了，下次被困住的就该是你了。”她怜爱地看着手里柔弱的海棠，说出的话却直指远去的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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