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岛

　　第2章
　　书愉从购物中心跑出来，脑子紧绷，应激般无意识地全身戒备，出门时做的心理建设通通化为乌有，一路躲着人走，匆匆拦了辆车跟司机说了地点，头靠着车窗，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影子沉默着。

　　前面的司机许是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到了，从后视镜里时不时望她一眼，她终于低下头，无知无觉般怔怔摸着右手手腕上的檀香佛珠手串，企图从这儿汲取稀薄的安全感。

　　佛珠手串纯黑色，绕成四串，吊绳两根，每根缀着三颗珠子。

　　在这串佛珠的衬托下，少女手腕显得格外纤细，柔弱不堪折。

　　车速比徐莉婉载她来时快了许多，很快便载着她回了小区。

　　书愉打开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上学的在上学，上班的在上班，客厅大飘窗的窗帘被吹得灌起，风很凉，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书愉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反锁，拖着床上略微破旧的玩偶抱在怀里，无意识在屋里搜寻了一圈，在窗台和床之间的缝隙间坐下来，躲在阴影里，头埋在玩偶里，疲倦渐渐将她淹没。

　　房间里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声音，窗外阳光如此热烈，明媚得可以灼烧眼瞳，这个角落却显得格外孤单。

　　-

　　过了几天，各种手续办完。

　　书愉就需要到学校报到了。

　　她转学到的学校叫启阳高中，是临洲市数一数二的高中，师资雄厚，设备先进，能进这所高中大部分都是数一数二的尖子生，每年铆劲儿要进来的学生不知几何。

　　书愉躺在床上，迷茫地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慢慢清醒，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光线从玻璃里照进来，落在窗台一角，她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

　　刚睡醒的时候，她会格外迟钝好一阵子。

　　来这里一个多星期，她这几天睡醒还是有点不适应这个新环境。
　　不再是沉闷狭窄的小房间，也没有人会半夜砍碎门冲进来的陌生人，会在客厅里围成一圈，没有那个男人跪地的求饶声，更没有那些阴恻恻的威胁。

　　书愉洗漱后，走到客厅。

　　徐莉婉蒸了可爱的小猪包，还做了瘦肉粥，她见到书愉出来，招呼她过去吃。

　　书愉坐下来，低头喝粥。

　　徐莉婉见到书愉穿上她挑的新裙子，隐约勾勒出少女初长成的玲珑腰线，她是那种喜欢将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妈妈，这样带出去也更有面子，现在看见书愉这样打扮开心又满意，比刚来的第一天强多了。

　　徐莉婉笑道：“对，这样多漂亮啊。上次也不多买两套再回来。”

　　书愉轻轻弯了弯眼眸。

　　徐莉婉听见脚步声，立刻回头，快速往揉着眼睛坐下来的黎嘉手里塞了一个小猪包，笑眯眯问：“嘉嘉，今天姐姐漂不漂亮？”

　　黎嘉咬着小猪包，瞥了书愉一眼，翻了个白眼非常不屑，突然道：“丑死了！”

　　这个星期，徐莉婉一直有意无意地想要缓和他们姐弟的感情，只是效果一直不大好。

　　书愉表情不变，慢慢嚼着嘴里的肉片。

　　徐莉婉表情一僵，一巴掌拍在黎嘉的肩膀，这一巴掌没留情，特别响，还脆。

　　黎嘉胸口起伏着，咬着唇，似乎想撂筷子走人，只是在徐莉婉的瞪视下，到底不甘心地改口：“漂亮，漂亮行了吧！”

　　徐莉婉听了这话，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心软下来，没有再继续教训他。

　　书愉刚吃完了碗里的粥，徐莉婉说问：“娇娇，再吃个包子吧。”

　　她轻声说：“谢谢，够了。”

　　徐莉婉点头，转头催促黎嘉吃快点，然后去检查他书包里的东西，往里装了瓶水，交代道：“你要记得喝水知道吗！”

　　黎嘉啃着小猪包，不耐烦道：“知道了，你好啰嗦啊。”

　　“臭小子！”

　　吃完早餐，三个人出门，徐莉婉去开车，书愉和黎嘉在楼下等着。

　　两人都没有说话，隔得有点远，中间可以塞好几个人，原本徐莉婉在的时候气氛就很僵硬，现在更冷了，完全没有半点寻常姐弟的样子。

　　眼看着徐莉婉的车子越来越近，黎嘉再憋不住似的，双臂抱在胸口，抬起下巴，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厌烦：“这是我家，我永远不会喜欢你的。”

　　书愉在轻柔的风中转头，视线和他对上，静静看着他，除此之外，没做出更多反应。

　　他理所应当守护自己生活了七年多的领地，像只守卫领土的小狮子，想要驱逐她这个突然进入的外来者，也理所应当表现他的恶意：“我也永远不会承认你是我姐姐，你想也不要想，我一点也不欢迎你。”

　　徐莉婉的车子开过来了，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带笑的脸，她远远看见姐弟似乎聊挺好，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心情不错，笑吟吟问：“你们在聊什么？”

　　黎嘉没回答，看向书愉，挑着眉，一副你敢说出去试试的表情。

　　书愉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眸，淡淡道：“没说什么。”

　　黎嘉得意地轻哼了一声，吹了声口哨，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黎嘉的学校比较近，徐莉婉先送他到了小学，然后送书愉到学校门口，在驾驶座上回身，皱起眉头：“自己去真的可以么？不需要妈妈陪？”

　　“可以的。”书愉回着话，已经推开车门走下去。

　　徐莉婉探出头，想到书愉安静内敛的性子，不放心叮嘱道：“有事打妈妈的电话，或者打黎叔叔的电话也行。”

　　书愉乖巧点头：“好。”

　　徐莉婉又看了书愉几眼，想到自己的工作安排，到底是开车走了。

　　启高占地面积很大，建筑十分漂亮，来来往往是启中的学生，穿着启中独属设计的制服，女生衬衫黑裙踩小皮鞋，配着可爱的小领带，青春又活力。

　　启高大，路也绕，她在路上见到了打扫落叶的阿姨，特意问了路，才找到了她报道的地方。

　　她的班主任周大潮是个小胖子，个儿不高，横向发展，带着无框眼镜，手里还晃着一个保温杯，上一秒一脸脸色狰狞、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一个男生的错题，抬手给了他一瓜瓢，下一秒就满脸笑意地冲着书愉和蔼的笑，像只憨态可掬的招财猫，转变切得格外顺畅。

　　男生被戳也不在意，护着脑袋装腔作势地喊疼，只是原本笑嘻嘻地拿着试卷，看见书愉时，脸色瞬间变了，笑意消失了，变成了阴沉的注视，在半空举着试卷的手，缓缓垂下来。

　　周大潮正耐心询问着书愉一些信息，没注意到身后男生的变化，但跟他正对着脸的书愉敏锐地发觉了，视线从周大潮肩膀穿过，和他对视了一眼，不明所以。

　　周大潮说着说着，终于记起了身后的男生：“方牧，滚回去，这么简单的题再错我下次就揍扁你，你怎么就不能跟你沈云渡学学，你看看你的成绩，再看看他的成绩，怎么就差这么多？”

　　方牧面对周大潮时，又重新换回了憋坏的模样，嚷嚷叫着：“不是吧老周，让我跟渡哥比？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也不可能啊。某种程度上，渡哥就不是人，是学习兵器吧，他那成绩很特么变态好么。你这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书愉安静地站着，看见男生神色间快速转变，以及说笑间若有似无的朝她扫一眼，每一眼都带着轻蔑。

　　“我那是让你向他学习，有目标，有对手才会进步。”

　　方牧摇了摇头，吊儿郎当道：“谁向渡哥学习，不自量力当他对手，最后都会被他碾压被打击到失去自信心吧。只有你们老师，才会高兴死了，对手都是绝望好吧。”

　　书愉注意到，这话刚落下，周围几个老师竟然都善意笑了出来，不加掩饰的高兴。
　　略微沉闷的气氛在那瞬间，突然放松了下来，就连从窗户里撞进来的阳光，似也明媚了几分。

　　还有一个老师，手里拿着保温瓶，喝了一口后，颇为赞同地点了点下头，似乎想要插话，但看看在教育学生的周大潮，只能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书愉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名字的主人很受欢迎，即使这个似乎讨厌她的方牧，听到周大潮的话，嘴里抱怨和不满，但是那不自觉的亲昵和夸赞，带着心悦诚服的服气，似乎觉得理所当然地比不过。

　　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很欣赏他，看样子，还是个学神。

　　周大潮摆摆手，似乎很高兴，又似乎头疼：“行了行了，看到你就头疼，给我走。”

　　方牧笑嘻嘻地跑出去，只是在门口处脚步一顿，转身回头，而她那时也看了过去，看见他眼眸里的笑意彻底消失了，眯着眼睛，嘴唇绷紧，一边倒退走一边跟书愉对视，怎么也算不上友善，直到消失在门口。

　　书愉收回视线，听着周大潮说着各种注意事项，还有让她记得到教务处拿新校服。

　　周大潮将书愉带到教室，刚好上课铃声响起，教室里还有些闹腾。他拿着大圆规在桌面上敲了敲，听见这声儿学生们很快便各回各位乖乖坐了下来。

　　“同学们，安静一下，我们这学期要转来一位新同学。”

　　下面的学生全都看着书愉，眼睛是有些好奇，眼神清澈，没有什么恶意，还有人低头交头接耳。

　　“卧槽，长得真漂亮。”
　　“早就听说有转校生，还以为是假的呢。”
　　“皮肤好白，真美女啊。”
　　“切，就知道看脸……好吧，虽然脸还不错，我也喜欢美女哈哈哈。”

　　书愉略微紧绷的心情在善意的调侃下渐渐放松了些，她知道自己胆子一向算不上大。

　　周大潮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书愉，笑眯眯地鼓励道，“来，介绍一下自己。”

　　书愉点头，站在讲台上，扫了一圈，温软道：“大家好，我叫书愉。书画的书，愉快的愉，很高兴……”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道课本重重摔在桌面的声音响起，惊了所有人。
　　接着是一道顽劣微嗤的声音幽幽传来：“声儿这么小，谁听得见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哑巴来了。”

　　教室里的人都愣住了，私语声全停了，一个接一个，最后全都转头看向教室后头声音传来的地方。他们面面相觑，更多的诧异，但气氛已经开始有些许变化。

　　书愉一顿，望过去，认出是刚在在办公室的男生。
　　他大咧咧地靠着椅子，后仰着，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手指挖着耳朵，一脸不耐烦。

　　有人似乎想劝他，但他没搭理。

　　书愉和他对视，他就这么不耐烦地看着她，忽然勾唇笑了下，好像只是单纯因为她声音真的太小罢了。

　　她轻拧了下眉心，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少人看看方牧，又转头回来看向书愉，似乎在期待她的反应，难言的沉暗情绪在教室里各个角落散开。

　　书愉神色平静，只微抿了抿唇，提高自己的音量，慢慢开口：“大家好，我叫书愉……”
　　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开。

　　“听不见啊，你重来一遍吧！”
　　她的话再次被硬生生打断了，这次，她神色难掩几分茫然和无措。

　　这声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这哪里是听不见，分明是不欢迎这位新同学，这是找茬要让她丢脸呢。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才会让方牧让人这样下不了台。学生们视线时不时交汇，又错开，至于眼神里面包含着什么，也只有他们知道。

　　周大潮跟刚才在办公室完全不一样，这次是真的怒了，斥道：“方牧干什么呢你？听不见你就不要听了，滚出去，到走廊上站着。”

　　呵斥声在教室里响起，周大潮作为班主任还是有威慑力的，所有人缩着脖子噤声，也不敢再东张西望。

　　方牧冷冷盯着书愉看了会儿，拖着椅子站了起来，狠狠踢了一下椅子，声音很响：“什么玩意啊。”
　　这是一种明显的敌视，只单单对着书愉，教室里每一个人都听得到，他走了出去。

　　这一刻。

　　就像是一个信号。

　　在这个瞬间，她感觉到，教室里看着她的目光通通都变了，不再是友善和好奇。不约而同的，微妙的，不满的警惕。

　　这些，通通在瞬间汹涌地汇聚在她眼前。

　　书愉缓缓垂下了长睫，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再试图开口。

　　周大潮没想到会碰见这种情况，表情也不好看，让方牧出去后，整理下表情，转头安抚书愉：“你别管他。”

　　这么难堪糟糕的情况，周大潮也不好再让书愉再自我介绍，指着一个位置道：“你先坐那儿吧。”

　　书愉走了下去，若有似无的目光锋芒在背，她坐下来，无意识地摸了下手链。
　　许是因为刚才的情况，周大潮暂时让她一个人坐了，班里还有一个人，同样做的是单桌。

　　这节课结束，周大潮给书愉拿着新书，带着课本走了。方牧在外面站了一节课，下课的时候终于吊儿郎当地走进来了。

　　他站了一节课没多大影响，进来的时候，还有心情玩放在教室后面的篮球，在双手间转了两下，心情颇好地投回去，才悠悠走回自己的位置。

　　他的位置距离书愉并不远，在他坐下后，有几个人围过去。
　　有个颇为漂亮的女生，齐下巴的短发，脸蛋很小，非常活泼靓丽，这个女生在他同桌椅子上坐下。

　　方牧的同桌桌面整齐地放了书，跟其他人相比，桌面过分整洁，只放了一直黑色的笔，书本跟教室里其他学生桌子上和桌下书本数量相比，也少了许多。
　　她刚才就注意到，他同桌是空着的，一节课没见着人。

　　短发女生似乎想摸什么，方牧顿时臭着一张脸警告道：“李歌俏，我劝你别动，渡哥不喜欢别人乱碰他的东西，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书愉收回视线，低头整理班主任刚拿给她的新书。

　　李歌俏撇了撇嘴，不太高兴地收回了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语气非常熟稔娇俏：“又不是我惹的你，冲我发什么火，谁惹你你找谁出气去。对了，沈云渡什么时候回来啊？”

　　“赢了就回来了呗。”

　　“我是问你具体哪天。”

　　“不知道。”

　　“你不是他好哥们么？怎么可能不知道？”

　　“好哥们就要知道么，我又不是他妈也不是他老婆，他还要跟我报备行踪么？”方牧明显被问得有些烦了，“想问你自己问啊，你不是搞到他微信了？”

　　“死木头。”李歌俏骂道，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但到底没继续缠着这事，在一众暗示好奇的目光中，问道，“喂，方牧，你跟那个转学生是怎么回事啊？”

　　方牧语气很是不屑，也懒得不掩饰，甚至完全不在乎书愉会听到，冷哼了一声：“没什么，我看她不顺眼罢了。这种女的，装得很。”

　　书愉微愣，翻书的手指顿住。

　　周遭都静了，相互交换着眼神，而后都朝她看了一眼，见少女侧着白皙的小脸，微低头，低垂黑发略挡住她的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怎么样。

　　四周很快又恢复到原来吵闹的模样。

　　那些视线收了回去，书愉继续翻看新的书页，长睫轻轻扇动，投下一片阴影，宛如展翅欲逃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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