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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踏歌
第一回 踏歌
耿耿长河印晚天,踏歌游女锦相牵。
都城半掩人争路,犹有胡琴落后船。
京城南有古河道骊水,故城名骊阳,以此得之。自定都,此玉带水遂为御河,有青石桥一十三座,宛若飞虹,拱架水上。两堤烟柳夹道,更遍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每到春日,便是珠珞琉璃到地垂,凤头衔带玉交枝,朝昏晴雨,皆是都人春游最盛处。
春游既起,城中二十八里河上大大小小的画舫,或翠帘销幕,或绛烛笼纱,栉比如鱼鳞一般,几乎寻不着行舟之路。昼则歌欢箫鼓,夜则灯影浆声。众家船儿上看的是绣额珠帘、巧制新妆,听的是雅会幽欢、春情荡飏,招引得堤边少年郎竞纵纸鸢,春风中佻达相牵,不觉更阑。这一首诗,说的便是那御河上春舫争渡、粉黛万千的好繁华景致。
这日又是黄昏时分,余晖影中,自新州桥下向着御街街口,荡来了一只画船。舷窗上青纱为笼,船尾艄公吱呀呀摇着橹来,却不见人。细看时,方见那船头边搭着舷儿垂下了一角衣衫,绯色如火,半浮水面,随了风轻轻飘摆。
那艄公将船划近石堤,住桨下缆,一面回头瞧了舱内笑唤道:“郡侯,郡侯!郡侯醒来!”
半晌,方听得悉苏苏绫罗响动,那角衣衫一晃,船头上坐起了一个人来。
这人斜斜别一支白玉卧波蛟纹簪,松松披一领银丝暗挑真红衫,懒懒持一柄泥金飞花湘竹扇,鬓发凌乱,醉眼惺忪,许多桃李花瓣锦重重落得一头一身,真是大梦新睡觉,犹不知今夕何夕、人在何处也。
忽然风动处,桥上有件甚么物什掉落,拍地一响,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衣衫前襟上。
这人乜斜着眼瞥去,酒意似才醒了三分,慢抬手腕,伸指将那物拈了起来。
却见他指间坠着的是只金丝绣缠枝花样的香囊,幽香阵阵,乃是上好的芸香,系了个攒心梅花穗子,又有颗小小的珍珠坠脚。抬头瞧去,那桥上倚着阑干停了辆青油壁小车,一只纤手半挑着车帘,五片指甲上凤仙花染得绯红,旁边伴着两个垂髫侍儿,都觑着车里掩了口悄悄地笑。
这郡侯懒洋洋地嘴角一扬,将香囊挑在指尖,滴溜溜地在自己唇边打转,仰头望着那小车珠帘下笑了一笑。
只听“啊哟”一声娇呼,车帘落下,跟着蹄声答答,那小车逃也似地去了。想那帘后人一张脸儿,怕是早羞红得胜过了衣上的落花。
那艄公一厢瞧着只是偷笑,见车影去远了,方扬声道:“谢侯爷赏——”
那郡侯听是讨赏,挑了挑眉,半醉半醒地伸手便在身上摸索。谁知足有半炷香功夫,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这才发觉自己一袭春衫虽则飘洒,却未带着半文银钱。不由呆了一呆,摸了摸鼻子,倚着舱门转过头去,嘴角一扬,望那艄公涎着脸儿笑道:“这却……忘了!”
那艄公早见惯了这模样,拄着船橹,神色间八风不动,只扁了扁嘴道:“好我的郡侯爷!可不作兴这们寻小的开心。”
那郡侯给笑得满脸讪讪,只可又摸了摸鼻子,一只手犹不死心地在身上乱摸,忽地叫了声:“有了!”两根指头拈起那只香囊,笑嘻嘻直递到那艄公眼前道:“这个,可换钱去好哉!”
说着话,也不理那艄公瞧得目瞪口呆,自顾自立起身,举袖一拂,抬步奔那御街灯火市中晃了过去。
这时春风徐来,花香浮动,这人笑意吟吟,醉眼朦朦,脚下足步颠倒,风中衣袂飘飘摇摇,一头行,一头口中曼声且歌且吟道: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亦有歌舞长千载,也得骄奢凌九公……酒酣喝月使倒行,洞庭雨脚来吹笙……不恨古人吾不见……”
说也奇怪,御街夜市这般摩肩接踵的所在,此人醉醺醺、晃悠悠地一路行来,偌大一条长街,却似成了他一个人的空庭闲步。休说撞到了人,竟是连他那四散飘飞的衣衫襟袖,也始终没一个行客游女沾上了半分。
才念到这句“……但恨吾狂人不逢”时,人正行到街边一处小巷口上。自那巷中亦有一人行来,低了头足步匆匆,似是满怀心事的模样。这人既不曾抬头,那郡侯醉步中又背向巷口,只隔着五尺之遥,眼见两人便要撞个正着。
顷刻里风声一动,那郡侯忽地足跟点地,一个旋身,轻飘飘避了开去。而他避得快,那一人停得更快,急行中骤然驻足,已笔直立定在巷口,一个人竟如钉到了地下,分毫不动。两个人各自不远不近,仍是隔着那五尺之遥。刹那间眼光一错,彼此眼中,却都带了三分的惊异之色。
只是他二人这么快法不打紧,却苦了旁边一个过路人。
这过路的是个少年书生,抱了满怀的画轴书卷要奔夜市发卖,也正从小巷里忙忙走来。却不防巷口两人倏然一避一停,这书生反应不及,只觉眼前一花,脚下踩空,哎呀一声,仰天一交便摔了下去。
这变故,只是眨眼工夫。那书生身还未沾地,立定的那人突地一步退后,左臂一振,反手抓着他手臂,已将他轻轻拉起了身。
那书生惊魂未定,忙地整整衣衫,作揖道:“多谢……”
却见那出手拉他的人廿余年纪,裘衣雪帽,做北疆打扮。这小巷口灯火不明,幽暗中只见一双碧森森深水潭般眼眸扫将过来,默然点了点头,那书生顷刻间竟觉一个人似是掉进了大雪堆里,说不出地寒意凛冽,不由猛地打了个冷颤。忽惊起方才滑跌时双手发抖,将怀中画轴都掉在了地下,这可是吃饭的家什,如何不慌?登时忘了客套,叫了一声,急急蹲下身去捡拾。
又听巷底里稚声叫道:“阿哥!阿哥!”一抹小小身影晃动,跑过来个才总角的孩童,忙着帮那书生去拾。那书生不免慌张,一头捡,一头又顾着拉了弟弟怕他摔跌。这小巷是背阳之地,地下残冰剩雪未曾化得干净,那书生方才一脚踏在积水洼中,溅得布衫半幅下襟都污湿了,这时晚风一吹,更止不住连连打起了寒战来。
那青年原是拂袖欲行,眼角猛瞥见这兄弟俩的情形,不知如何,竟定在了那里。片刻,忽地解下身上裘衣,反手披上那书生肩头,低声道:“这衣衫陪你!”
那书生猛觉身上一股暖意直透过来,吃了一大惊,急道:“这如何使得!不……”偏是那幼童几岁年纪,哪里见过这般厚软的衣物,欢呼一声,跑来钻在哥哥怀里,拉着袖子道:“阿哥!好暖!”那书生登时一呆,一只手要拉下裘袍来还与人的,也僵在了半空,口中连着“不”了两声,便接不下去。
这时节那郡侯立在巷口,手中扇儿轻击掌心,只一直看着不言。忽见一画轴滚落到足边,他方才弯下腰去,拾在手中展开看了一看,便笑了起来,施施然走来递与那书生,一面笑道:“这个是……画院今月的新作么?”
原来今天子素好书画,专设有翰林御画院,开科取士。其中名家,称“待诏”、“艺学”、“祗候”等,每每新作一出,便流于市坊,临摹仿者极多,盖附盛名也。这书生听人识得,知是方家,不由涨红了脸嗫嚅道:“先……先生慧眼,见笑了……”
那郡侯摇头笑道:“不然不然,这画得甚好,只可惜方才落地弄污了。若是不嫌弃,我替你修上一修如何?”
那书生摸不着头绪,还是自身后藤架上拿下文房,双手递过。那郡侯接笔在手,舔开残墨,将那画卷向旁边檐墙上一铺,举手就着纸上溅污的水点信笔抹去,只两三笔,勾出了只活泼泼的水墨燕儿,跟着又笑了一笑,笔走龙蛇,在题跋处书上了一人名姓。
那书生看得瞪大了眼,惊道:“先生!你……你是……”
那郡侯笑而不答,转头去看那解衣相赠的青年时,却是四下无声,灯影月下遥见一袭玄衣,早行出数十丈外了。
那郡侯扬了扬眉,将画卷毛笔往那书生怀中一塞,拔步便追。远远地还听那书生连声叫道:“……先生!先生你这画……”也不回头,扬手大笑道:“你就做画院亲笔去卖了罢!”身形动处,衣带飘风,已赶着与那青年并肩而行。
那青年微一蹙眉,侧目斜睨,只见那郡侯笑吟吟瞧定了他,神色间又哪里有半分醉意?但见双眸子清亮如水,含笑颔首道:“兄台,难得相识,何故急着便去?不敢请问兄台尊姓为何,在下……朱闻苍日。”
只是他笑得如何热络,那青年却似半分不见,身边无数琉璃宝镜般灯光照上脸来,照出眉目间俨如冰霜,低声道:“萍水之遇,何必姓名。”
这个朱闻苍日却不知是听不出、还是不去听,仍摇了折扇吟吟笑道:“非也!无根浮萍,犹解随东风姓字,而况人心有动于衷者哉?兄台,你不以为然么?”
那青年头也不回,只道:“无。”
朱闻苍日眼中笑意流转,折扇半掩着举手摸了摸鼻子,又道:“然则如此良辰如此遇,岂非天意?不是流水无情物之可比,兄台你……”
那青年长袖一拂,转身便走,这一次直是连个“无”字也懒待说了。
朱闻苍日却脚下追着一步不落,一面扬声唤道:“唉唉,兄台你——差矣!这正是今夕何夕,见此邂逅,误清宵而怀愁兮,待曙色以沾霜;恨乍遇而道殊兮,乃翘颈以顾望,子兮子兮,如天之何……”
当时京师梨园有出名戏唤作《遇洛神》,那扮曹子建的小生念白起来,也比不得朱闻苍日这时的唱做俱佳,而声情并茂。那青年终是忍不住侧首斜了他一眼。但瞧他那洋洋自得滔滔不绝之态,此人大有当场在这里骈四骊六地做出一篇《失约赋》还是《无缘吟》来的架式,只可答一字,截住了他长篇大论的势头道:“萧。”
朱闻苍日笑道:“从草之萧乎?”
那青年默然不理,朱闻苍日却愈发笑得双眸光都潋滟了起来,又道:“那么……台甫呢?”
说这句话时,两人脚步已将到了御街尽处。一路来街边许多的店伙茶博士,远远瞧着朱闻苍日贵介模样,都待要开口招徕。却不料眼看两人的脚步也不如何快,便是平平走来,却不知如何,一声招呼尚不及出口,只听飒然风响,人影竟在数丈之外了。只惊得那众店伙挠头不迭,都疑是眼花错见了神仙。
这御街头上高起着一座五色彩扎的灯楼,上悬的右一联云:天碧银河欲下来,左一联云:月光如水照楼台;乃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游赏的所在。这时正月将尽,一群工匠正赶着动工拆去,以便行道。忽然却不知是何处崩裂,就在朱闻苍日的话声将落未落,那青年眸光一冷的这当儿,猛听嘎啦啦一声巨响,木屑尘灰飞起半天来高,众工匠骇然呼声中,一座牌楼向着街心,笔直倒了下来!
夜市正好热闹时分,那牌楼脚下长街没一千也有八百人,刹那间只听得一片南腔北调的轰然惊呼,你拥我挤,乱纷纷向后奔逃。然这牌楼倒地只在一时片刻之间,目不容瞬,又有谁人能逃得开去?
眼见一场躲不开的性命交关,飒地风声动处,猛见有两个人一左一右,各自伸手抓住了自椽檩间崩断垂落的两条长绳。刹那间目光一会,已不容言语,只听清啸声直上夜空,同声喝道:
“起!”
这座三间四柱十一楼的牌楼说大不大,也有七八丈高下,千余斤分量,要抢在落地之前,单凭屋架上一头悬空的绳索硬生生拉得起来,那直是无可着力处。这两人手上只消有一个劲道差了半分,只怕当场便是索断楼倾人云亡的下场。然啸声一起,只见劲力到处,那绳索犹似化作了两条活生生的长龙,穿云破雾,直向楼顶飞去,跟着同时格格两声,那青年面色如雪,朱闻苍日凝笑不发,两道绳索各在手掌间崩得笔直,突突直颤。而灯火缭乱下,楼角上无数璎珞流苏乱晃的迷人眼目,那偌大的牌楼终是缓缓又立了起来。
众工匠行人都已瞧得呆了。直到轰地一声,尘烟起迷月无光,牌楼立定,众人纷纷呼叫,这才醒过了神来。一窝蜂奔上来扶立柱的、抬墩石的、捆绳索的,四下里七手八脚、七嘴八舌又乱作了一团。
那青年直见到众匠人实已扶住牌楼,这才松开了手中绳索,就这短短顷刻间,一道紫黑淤痕已是深陷掌心。却见那厢行人指指点点,乱乱纷纷,还不曾有人留意这边,便也一言不发,退后两步,没入街边飞檐影下,便待离去。
才一转身,耳边已有个声音低笑道:“萧兄,你也怕烦么?”
那青年猛转头,果见朱闻苍日不知何时也已退了过来。双眸笑吟吟地自人群转到他面上,瞧定了他笑道:“既是都怕的,不如我们……跑罢!”
一言甫落,朱闻苍日忽地伸手牵起那青年衣袖,转身就跑!
那青年原便要走的,偏生叫他抢先这么一举步,难不成还能夺了袖子不行?要如何,又不好如何,听着身后众人连呼“啊呀两位留步”之声,无奈也只有随他放开脚步,一路奔了下去。
直奔到御河上横子桥畔,朱闻苍日猛地收住脚步,再忍俊不禁,扑倒在桥栏杆上放声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连腰也直不起来了。
这横子桥跨在骊水上最窄一处,石桥既小,桥下无甚游船,桥边住的也都是寻常人家。这时四下门户早掩,远远的街市上灯影喧声犹似一条长河,已散在了天外。晚风中四顾悄然,只有把着桥头一处小小的茶摊未收,有个老者在当垆煮水,壶口白雾袅袅,和着桥下水浪轻拍堤岸,飘过了泠泠之声。
那青年立在栏边,低垂眼眸望着桥下渐渐黯去的波光,胸膛微微起伏,似有所思,并不言语。
片刻,朱闻苍日笑声一收,起身自那老者摊上筛过两杯茶来,双手捧了,向那青年微笑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萧兄,能饮一杯无?”
桥畔酸风射眸之中,朱闻苍日只见那青年一张霜雪面上长眉深蹙,隐有重忧,声轻且清,低低送入耳中来道:“承情。然,我之身,恐与君不便。”
朱闻苍日微一扬眉,敛了笑意,正色道:“不便何来?”
那青年道:“我原是,朝廷钦犯。”
四个字,说来平静,声调却如切冰断雪一般,殊非诳语。饶是朱闻苍日,瞬间也听得震了一震。然也只是一震,顿了顿,却又微微一笑,亦放低了声音道:“既如此,萧兄,你方才出手的时候,就不曾担心会泄露了行藏么?”
那青年一愣,只见朱闻苍日双目笔直凝视着他,又道:“那么,我亦不曾!”
茶炉中一点火光融融,上下跳动,将两人身影长长地印在桥边的青石板上。那小桥流水都坠在暮色中,恍似一幅浓墨洇染的长卷。桥头生着一株老杏树,这时节桃李盛开,杏花却方含苞,满树的粉露轻绯,在些微星斗光下悉悉瑟瑟,摇落了一地碎影。夜色四合中,唯有朱闻苍日一双含笑望将过来的眸子恍如星子,竟是异样地明亮夺目。
那青年震了一震,不再犹豫,伸双手接过了那杯茶来,低声道:“请!” 两人目光交处,一举杯,皆是一饮而尽。
夜风吹过,茶水暖香混着杏花若有若无的清气,一阵阵地沁入衣衫。朱闻苍日当风而立,深吸口气,轻叹道:“只可惜有茶无酒,大不尽兴……啊!是了!”忽地双掌一击,转头望那青年道:“我家中正有坛好酒,放得久了。萧兄若是不弃,明日此时,你我便在这杏树下不醉无归,未知……肯相陪否?”说着话衫袖拂动,眼中笑意真如那桥下春水,层层泊泊,尽都荡漾了开来。
远处城头上画角声起,城门已闭;跟着梆声隐隐,一声一声飘入晚风。在这清夜声中,只听那青年的声音低冷冷一句应道:
“——箫中剑,必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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