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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
虽然在几天前就期待着见到大哥了,但是等真的见到的时候,比如说现在,并没有感到多少欣喜,所在的只有烦躁。
想让他停止这样的说教——嗯,嗯,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在心中类似抱怨一样的这么应和,但实际表露出来的又是一副乖巧的样子。甚至有好几次看上去都要被说哭了,可又强忍下眼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文治对他做了什么、其实他才是受害人。
从小到大真的是看见了太多次了,但不得不说一直以来还是很吃这一招。文治叹了口气。
“好了,不说你了。”
修治立刻就松了口气,连装都懒得装一下,“你呀——”文治很无奈的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我真的知道错了嘛哥。”拉着他袖子的撒娇起来,如同之前那么多次闯祸之后一样,但是他又真真切切的明白,这一次和以往完全不一样,因而现在大概只是一如既往的催眠自己,稍微让自己好过一点了。
“把手伸出来。”
文治说,然后把一块被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在他手上。
手帕是白底碎花样子的,很干净,也很熟悉。一块手表被包裹在里面,捏着手帕的手顿了顿,轻轻的吸了口气,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他哥。
文治平静的微笑着。
修治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与此同时他也觉得眼泪真的要掉下来了,可是又紧紧的抿住了嘴——不能哭,不能哭,先哭的人是输家,先哭的人是输家——拼命的在心里这么的告诉自己,可是越是这样就越想哭,然后,竟然开售觉得大哥这么做是故意的了,觉得他是个坏蛋,但是,又很感激这样的他。
他吸了吸鼻子,手指颤抖着因而不太灵活,于是文治直接拿走了手表,帮他戴在了他的腕上。
他可能看见了他的眼泪,但也许并没有看见。窗外的暮色已经非常沉重了,在那个傍晚,他说:
“出去走走吧。”
距离上一次一起出去好像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就连那次的原因都已经忘记了,现在这么提议,几乎一下子就振奋了起来。
“和服还是衬衫?”
大哥这么说,一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又一件的衣服给他看,这时候修治就像只猫一样的坐在床上,整个人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柔和。
“我要那件灯笼袖的衬衫。”
因为看见了自己喜欢的东西,眼睛都亮起来了,这么要求的说。然后又因为连声催促文治转过身子不要看他,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闭上眼睛才行,把文治弄得哭笑不得。
“怎么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孩一样啊。”
“你转过去我再告诉你原因嘛。”
于是文治就转过去,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结果修治耍赖一样的不承认,就佯作严肃的威胁说要把他衣服扒了。
“你真的太过分了,我要哭了哦。”
说是这么说,但还是有点害怕的下意识加快了速度,因为不小心碰到了伤口而疼的龇牙咧嘴,可还是坚持着的和大哥辩论到穿完衣服。然后等文治转身的时候,已经穿好了大衣、正低头很有耐心的捋平衣摆上的褶皱。
“看样子你已经想好咱们要去哪了。”
文治的眼睛中有一丝很难令人察觉的欣慰,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语调轻松的这么说。
“不是我想好了,是你已经想好了。”
修治站直了,冲他张开双手,“怎么样?”
“非常帅气。”
文治微笑起来,朝他招手,“来吧。”
然后,走在夜色的街道上去看了音乐剧,在附近很有名气的餐厅里吃到了好吃的料理,心情很好的一边聊着天的踏着月色回去。
“觉得在这里呆够了……就回去把大学念完吧,你觉得怎么样?”
头一次,大哥这种姿态的征求他意见。
“嗯……我没什么意见。”
嘴里叼着根草,手插在口袋里,嘟嘟囔囔的这么说。
抬头看了看月亮,似乎在逃避什么一样的,又好像担心大哥再继续说些自己可能接受不了但又不好拒绝的话一样的,有些急里忙慌的继续说,“我知道了,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的。”
“我想让你开心一点。”文治看着他。
“……我都明白的。”
过了一会,修治的声音低低的响起来。
他突然不敢再继续看着他了,就小心翼翼的、佯作无意的转开了视线。可大哥还在看着他,这使他感到了一种灵魂正在被剖析的不舒服,但是又不能对大哥有意见,悄悄的也不可以。
事实上,现在的他真的非常感激这样的大哥。
如果没有他,他可能就出不了小川别馆,终日呆在那里总感觉自己像一条正在缓慢窒息的鱼;而那个女人的事情,大哥要摆平它也一定费了很多心。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只有感激、感激、感激,闹脾气是小孩子的幼稚——他站在星空下这么想,因为离开了那座囚禁他的牢笼,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宛若一只小鸟。
索性夜色遮掩了很多东西,于是悄悄的、悄悄的松了口气。
想了想,决定还是两三天之后就回学校。青森的家里寄过来了信,先是批评了他对于先前那件事的草率以及任性,又好好的劝诫了他一番,结尾希望他能好好完成学业,不要让家人失望云云。
看着是封很平常的信,但修治在看完第一段的时候,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掉了,余下的内容简直是硬着头皮在看,到底有没有记下来完全不知道——然后,大喊着阿竹名字的去找她,手里紧紧的攥着那封信,几乎要给揉皱。
而阿竹正在收拾行李,听见这么焦急的声音被吓了一大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的跑出来,然后就被修治劈头盖脸的问题给问懵了,眨了好半天的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之前我跳海那件事情,你知道多少?”
过了很久,阿竹的声音才怯生生的响起来,“跳海?——修治少爷,这不是一场意外吗?”
修治的眼睛不受控制的睁大了。
“意外?什么样的意外?”
他抓住了她的袖子。
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所在的世界也许其实在另一个纬度,两个世界会在某种特殊的时刻重合,现在的他看起来就站在阿竹身前,然而实际上却隔了一个世纪那么远。
阿竹战战兢兢的看着他,她的眼神里夹杂着浓浓的、遮掩不住的困惑以及怀疑——也许我就是个神经病——在等待她回答的时候修治自暴自弃的这么想,他很想质问她,然而面对阿竹,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或者说是因为伴随了从小到大的训诫以及教养,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一个女人动粗。
他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努力的使自己冷静下来。
“能不能告诉我……你对这件事知道的所有内容……”
他垂着眼睛,哀求一样的说,“拜托了。”
阿竹的表情里,又添上了一丝好奇。
但是总算,她捋清了先前一团乱麻的思绪,并且开始说了。
“……您那天晚上喝醉了,虽然不认识、但不知道为什么的还是答应了那个女人的要求,和同样醉醺醺的她出去散步,然后就到了海边,女人站在礁石上时不小心跌进了海中,您为了救她,跟着跳进了海里。要不是幸好有晚归的渔船经过的话,那就糟糕了……”
末了,她又补充说,“修治少爷,您一直以来都是个很勇敢的人。但有时候人的命就是这样,比纸还要薄。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但就是太善良,所以现在才这么自责——”
她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看着已经好一会没有说话的修治,很担心的询问说,“修治少爷?”
修治慢慢的摇了摇头。
“你继续忙吧。耽误你时间了,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轻轻的响起来,然后转身朝房间走去。自始至终一直在低着头,好像正在哀悼着什么。
信纸被捏的皱的不行,他反手关上门。在这时候,信纸上的几个字被悄无声息的晕染开来了。
阿竹所说的那些话,就是大哥让他应付警察的那些话。那件事他原原本本的只告诉了大哥,按理来说这件事只有他,女人以及大哥知道,而女人死了,在死的同时,她也默契的成为了一切说辞的替罪羔羊,并且永远不会透露出这个秘密。
他明白大哥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他,他也许可以猜到大哥的想法——如果已经死了的话,最好还是为活着的人带来希望比较好——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其实并不恨大哥,也并不讨厌对这套说辞信以为真的那些人。他感到了一种悲哀。但是,这悲哀并不属于那个女人。
他悼念她的死,先前的他明明白白的知道女人是一心向死。对于她来说,死是一种救赎,现在愿望成真,他为她祝福。然而,在收到了这封信之后,在听到了阿竹所说的之后,他突然对这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难道从头至尾,这都是两个小孩过家家的游戏吗?
「人固然要见义勇为,但为了这样的人丢掉性命一点也不值当,是一种愚蠢。」
这是信上的一句话。
可是这件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头一次的、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出身。
他想打电话给大哥问清楚这件事情,或者是直接打给青森的家里,向他们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想说,女人的死并不愚蠢,相反,是应该被给予崇高的敬意的。而他的生命也真的没有这么珍贵,即使是一个酒吧的普通女侍,她的生命也应该是无价的——可当他拿起听筒的时候,又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要是真的去说的话,该说什么呢?
他能有什么资格,说出那样谴责的话呢?
他觉得自己是个伪善者,明明和警察也这么说的他,有什么理由去指责同样这么说的别人呢?
难道只是因为他仅仅用这脱罪,但是知道本真的事实面貌,而其他人却被蒙在鼓里吗?
有好一会功夫他就只是站在那里,默默的站在那里,流着眼泪的为女人哭泣,为自己哭泣。与此同时因为自我厌恶,他有呕吐的感觉,可是却不能实际的表现出来。于是他用两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似乎想那么的掐死自己,他小声的呻吟了起来,跪坐在地板上,慢慢的、慢慢的弯腰、蜷缩着的抱住了自己。
然后在晚上的时候,大哥回来的时候,又装作高兴样子的和他聊天。两天之后的下午,大哥拎着行李送他到车站。
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他环顾四周,视线落在那些因离别而感伤或因重聚而欣喜的人们身上,由怀疑自己、转变成了第一次的——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他们的伤感是发自内心的伤感吗?
他们的欣喜是纯粹的欣喜吗?
有没有各怀鬼胎呢?有没有在说谎呢?
有人是因为迫不得已才来到这里的吗?
当火车已经行驶了很久,窗外已经变成大片大片的田野的时候,他仍然在思考着这些问题。然后,非常自然的,他开始怀疑起了正在怀疑这些事情的自己是否真实。
“那个……不好意思……我可以坐在这边吗?”
手里捏着张票的年轻人站在他的不远处,有点局促的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也一下子的把修治拉回到了现实。
“当然可以。”
他眨了眨眼睛,然后连忙说,“您请,您请坐。”
年轻人道了谢,在他前面坐下来。“实在是没办法,有人占了我的座位。”他笑的有些无奈,但又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看上去是个自来熟,因为以这样的契机而非常自然的和他攀谈起来,使修治感到既惊讶又觉得有趣。
还没过多久,他们就已经知道了彼此的名字,这个年轻人叫檀一雄,这次坐火车是要去东京。
“我找到了份工作,是个叫「拉斯科尼科夫」的精神病院。我请人调查了一下,发现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他眉飞色舞的说了起来,好像在讲一个故事,而修治就装作听的津津有味的样子,实际上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想,这次要好好的完成学业才行,不可以出岔子,也真的不可以再给家里添麻烦了。但是一想起这件事情,他对未来的景况又开始控制不住的惴惴不安,以至于羡慕起了身前这个格外昂扬的年轻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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