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记

　　在那个男人们都还都留着辫子的时代，天津老城厢的胡同里住着数不清的平凡人家，七八平米的房子挤四五口人是常态，大芬子的家就是其中一个缩影，大芬子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着弟弟和妹妹。大芬子每天帮妈妈买菜，生火做饭，给弟弟妹妹洗澡，但凡是能想到的家务，大芬子一样不落，全都得干，岁数还不怎么大的大芬子也时常再想，什么时候能自己成个家，就不用伺候弟弟妹妹了，但是回头看到正在院里数落孩子的妈妈，才明白，成家也是一堆事。
　　大芬子的全家的收入都靠她爹一个人，大芬子一直觉得自己的爹是个很可靠的男人，用她妈妈的话说，跟着他，穷是穷了点，但是特别有安全感。大芬子小时候和别人一块玩时，同胡同的小伙伴经常一边堆泥一边问她，你爹是干什么的？大芬子也很好奇，但她确实不知道爹是干啥的。
　　同院的梅子她爹是木匠，所以梅子经常手里拿着个小木马得意洋洋的大芬子面前溜达来，溜达去，大芬子小时候气性大，一把夺过梅子手里的小木马，放在脚底下踩，才发现，原来木头踩不坏，还硌脚丫子。
　　大芬子也经常问她娘，爹是干啥的，她娘就说管那么多干嘛，小孩子家家的说了你也不懂。后来大芬子跟着她爹屁股后面出门，看到她爹老去一个码头，码头上有很多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穿着一件布卦开衫，有的人干脆光着肩膀。
　　即使是跟着她爹，大芬子还是没搞清他爹到底是做啥的。直到有一天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大芬子想起床尿尿，路过胡同口时听到有个女人大哭，她心想，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呢，坏了，是她娘！
　　大芬子立刻醒了神，跑到她娘跟前，对着月光下黑漆漆的一个背影喊到，你别欺负我娘！大芬子的娘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大芬子正紧紧的攥着自己的布褂子，怒气冲冲的看着对方。
　　“你不睡觉跑出来干啥，赶紧回去！”她娘拽着大芬子打补丁的睡衣就往院里走。
　　大芬子拧的狠，力气也大，挣脱开跑到那高大背影前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爹，哦，原来是他两打架了，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胡同口吵架，大芬子心里升起了一堆疑问。
　　“是又起夜了吧，都告诉你了，晚上睡觉前少喝点水，诶，淑，别拽孩子，让她去厕所。”
　　芬子她娘这才意识到芬子还憋着尿呢，一把松开芬子后，芬子像撒丫子的兔子就窜没了影。
　　芬子解决完个人问题后，茅房出来往看胡同口一看，爹娘不在，她便轻手轻脚的爬回了床，一摸被褥湿乎乎的，是旁边的小弟尿床了，芬子把身子往外挪了挪，就着床边睡了一宿，转天起床后不出意外的，小弟被娘拿扫床的笤扫嘎达一顿暴揍。
　　看着裤子被扒到膝盖，红着屁股弹的小弟，芬子心软，拉了拉她娘，小爷们顿时一个激灵跑到了院里的李奶奶家，气的她娘一把推开芬子，举着家伙就是追了出去。
　　小家伙刚提上的裤子就又被自己的娘扒了下来，眼看又要挨揍，小家伙哇哇大哭，鼻涕泡直往外冒。
　　“我说淑啊，你就别揍孩子了，再给打个好歹出来。”李奶奶劝到。
　　“我打他他还不长记性了。”芬子妈怒气冲冲的说道。
　　芬子想，这说如果自己的爹在就好了，爹看着凶巴巴的，其实对于她还有弟弟妹妹都可有耐心了，关键娘还特别听爹的话，昨天晚上在胡同口，娘和爹说的啥呢？娘为啥哭呢？她就听到了
　　她娘说了一句不行，你不能去，她爹要去干啥？
　　芬子心里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果不其然，当天下午，她爹挺早的回了家，开始打包衣服，
　　她娘含着眼泪看着她爹，她爹说，“淑，你以后别打孩子，都是咱自己生养的，打了是自己的肉疼。”
　　她爹还把芬子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挨个亲了一口，嘱咐道，“你们几个乖点，别老惹你娘生气，都要听你娘的话。”说完，她爹拎着个布包袱，扭头就离开了，大芬子心想，坏了，便追了出去，在她爹身后喊着爹，她爹扭脸看到大芬子已经哭的稀里哗啦了。
　　她爹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大芬子，蹲下来把芬子抱在怀里，大芬子的鼻涕眼泪蹭了她爹一褂子，那可是她爹新换的褂子啊。
　　“芬子，听说啊，爹很快就回来了，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晚上睡觉前少喝点水。”
　　芬子她爹最终还是没能回来，几天后，有个陌生的男人带来了她爹的死讯，芬子和她娘哭做一团，弟弟妹妹年纪还小，有些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也芬子知道，自己是个没爹的孩子了，那年芬子十四岁。
　　打那时起，芬子就得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她娘交给芬子一个短木签，告诉大芬子每月月初拿着这只短木签去到码头找人领钱，芬子起初不解，就凭这么一个小棍就能领到全家的生活费？但是每次去，她只要吆喝一声，我来领钱了，来人看到她手里的小木棍，就会给她一个红包，芬子全家就靠这个红包来担负一个月的开销。
　　后来大芬子渐渐长大，她才知道自己父亲的职业和这个短木签的来历，她爹是青帮码头的成员，青帮是上世纪清末民初时一个比较大的帮派，说白了就是一群人为了抢地盘组建的，她爹就是其中的一员。
　　有回帮里遇上了不好惹的人物，需要豁命，但凡和命相关，平常多生猛的人物也都怯阵，帮里会用传统规矩，抽生死签来决定让谁去走这一遭，芬子她爹运气背，抽中了短签，在打斗中丧了命。
　　那时的青帮很讲究江湖规矩，这也是芬子爹抽中了就毫不犹豫去的原因，因为他明白，这是帮会的规矩，不能破坏，青帮成员要是谁因为短签出了事，家属可以凭着这根签月月去领份子钱，帮会只要在就不会赖账。
　　大芬子越发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可是随着而来就是皮肤变黑，同院的李奶奶总唠叨，这芬子小时候挺水灵的啊，怎么现在大了倒黑了呢，大芬子倒是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外表，短发变成了长发，被大芬子扎成一根麻花辫放在后脑勺。
　　芬子的弟弟也大了，经常揪着她姐的麻花辫取笑道，人西屋的梅子的辫子比你的顺溜多了，那头发滑溜溜的，你这个跟辫子跟根草一样。
　　大芬子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心想这个小没良心的，自己这些年当爹当妈的伺候他们，居然还敢嘲笑自己。芬子的娘身体倒是不错，经常可以溜溜达达的出去听听席，打打麻将，也没再找，起初芬子经常看到她娘掉眼泪，后来也很少看到了。
　　随着芬子岁数增加，新的一个任务来了，她娘说不用她照顾弟弟妹妹了，弟弟妹妹也都大了，她该出门子了，说白了就是给她寻个靠谱的人家嫁了。芬子她娘找了胡同里专门说媒的胡婶，递上红包，请对方麻烦留意。
　　那时候媒婆是个职业，有人专门负责说媒，胡婶对芬子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于是只问了一句，要什么样的人，芬子娘说要个稳当的，可以跟芬子长久的，胡婶明白了她娘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收下了红包。
　　胡婶办事很是可靠，接连给芬子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但是芬子每次都不是很乐意，她娘有些搞不懂芬子了，芬子一向都是言听计从的，怎么就到了这终身大事上，变得这么费劲了呢，这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其实芬子心里是有人的，这人呢，说起来不近也不远，是对面胡同曾奶奶家的外孙子，和芬子年级一边大，芬子是什么时候落下的这个念想的呢？这还要从芬子她爹没的那年说起。
　　芬子那会看着她娘天天哭，自己也想哭，但是不敢在家里哭，怕会让她娘更伤心，于是忍不住的时候就穿过一条小马路，跑到对面胡同一颗大桑树底下哭，有一天哭着哭着，树上掉下来一个毛毛虫，吓得芬子一嗓子叫了出来，这下芬子哭的更厉害了。
　　这时有个白净的小男孩手里举着一本书，朝芬子走过来，“你是哪家的啊，天天跑着大榕树底下哭，这树上可都是毛虫，你再哭，一会它们全都下来。”吓得芬子，嗖的一下窜到男孩子的身边，抽抽巴巴的说“我是对面胡同的，我爹没了，我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会。”
　　男孩掏出干净的手帕，示意芬子擦擦脸，芬子这才一点点止住了哭声，她仔细端详了下男孩，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但是个头比自己要高些，皮肤又白鼻梁又挺，关键是手里的书本让芬子充满好奇。
　　芬子打小就围着弟妹转，大字不识一个，男孩这才告诉她，这是论语，自己还要学珠算，他平时不在这条胡同住，夏天偶尔回来看看姥姥，男孩看着芬子哭的红红的脸，干脆把手帕送给了她，让她以后再哭的时候拿来擦鼻涕眼泪。
　　芬子推了婚事后被她娘大骂一顿，气的跑出了家，溜溜达达的走到了那颗榕树底下，榕树还是那么茂盛，树下一堆被踩碎了的桑葚，她正打算蹲下来捡几个整的吃，忽然余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身边经过。
　　芬子站起来，追了过去，才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孩拎着个藤木箱子，带着帽子走进了胡同里，芬子觉得就是他，虽然几年没见，但是印象深刻。
　　后来芬子打听到了，男孩现在在兴业银行做会计，还没成家，芬子心里乐开了花，芬子灵机一动，绕过她妈，直接找到了胡婶，让她去给说和，胡婶皱了皱眉，说道“芬子啊，那曾家的小子，工作不错，人模样也行，但是他家可貌似挑剔的狠。”
　　大芬子表示没关系，去说就好，但是结果不出意外，人家根本没看上芬子，芬子觉得不能这样，还是得想些办法，自己心里认定了就是他，可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芬子和那样的人能有啥交集呢？
　　芬子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决定先创造机会出现在他眼前，于是芬子拿着自己存的钱去到了兴业银行，说要存钱，芬子手里能有什么钱啊，无非就是找个由头看看他在不在，银行的人看到芬子手里的这点钱，不禁笑了笑，芬子丝毫没在意，扒头往里看。
　　那个熟悉的人就站在里面的柜台里，正在拨弄着算盘，芬子大步迈的他面前，一声我要存钱，他抬眼看了看她，我这是对公业务，对私您去外面，然后继续低头算账。
　　你还记得我不？大芬子记得拿出了手帕，面容清秀的男孩对着手帕思索了一会，放下了手里的算盘，说了句，原来是你啊，芬子露出了笑容，还好，他还记得她。
　　就这样，旧时代女性芬子开始了对于心上人穷追猛打，谁说女追男隔层纱，那是太费劲了，芬子性格大咧，又不通男女之情，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才把男孩给拿下，这期中还有胡婶，弟弟，还有她爹好友的功劳，男的最后也是被磨的没了脾气，娶了芬子。
　　但是芬子觉得很幸福，虽然自己主动了点，婆婆也凶了点，但是结果是好的啊，芬子结婚后因为男人工作调动的原因去北京什刹海体校附件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回了天津，男的也对她很好，就是两人一直没孩子，这急坏了芬子的婆婆。
　　有一天芬子婆婆送来一个一人高的瓷娃娃，看呆了芬子，婆婆说这个瓷娃娃是庙里菩萨给的，有了他当老大，能保佑弟弟妹妹们顺顺利利的来到这世上，说来也是神奇，芬子果真顺利怀上了孩子，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这可乐坏了芬子两口子。
　　这只是开了个头，芬子后来和她爱的男人生了九个孩子，每个都顺顺利利健健康康的长大，成家娶媳妇，芬子一下子子孙满堂，芬子爱的男人还是早他几十年走了，但是芬子从来没后悔过自己的决定，能嫁给榕树底下的白净男孩，生这么一堆孩子，她觉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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