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项灵犀脚下没有踏稳，差点前倾摔倒，好在小萦眼明手快扶住了她。她不敢多看，迅速钻进车厢。
　　武陵郡王微胖的身躯一震，低头拜道：“楚国武陵郡王拜见殷国皇帝陛下！”
　　以卓义为首的南楚送亲队伍随之行礼。
　　对面几名北殷士兵从主帐中搬出几案，两人展开一幅舆图，站定如松。
　　年轻的北殷皇帝负手站在舆图前，身躯高大挺拔。
　　“庐、襄、房、均、唐五州，每年输入米五十万石、绢三十万匹，其余随意。”
　　武陵郡王见他索要过分，忙展开圣旨，重读其中核心段：“我楚国皇帝陛下敕：我国江离公主柔嘉淑慧，幸蒙殷国陛下青睐，朕愿结秦晋之好，特资送唐、均、房三州，并米粮十万石、绢帛十万匹、黄金珠宝二车——”
　　然而话未完就被猝然打断：“南楚来使，陛下不是在和你们商量。”
　　武陵郡王皱眉望向说话的人，见是站在北殷皇帝身后的一个年轻的绿袍官员，面白无须，姿仪出众，但应该是个宦官没错。纵使他脾气温厚也忍不住动怒：“殷国陛下当前，尔是何人便敢口出狂言！”
　　绿袍宦官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北殷皇帝在看舆图，目光聚焦在长江中下游一段。他看了一会道：“既然南楚舍不得五州，朕不妨再取一鄂州。”
　　他声音并未刻意拔高，武陵郡王和卓义听在耳中却如雷霆一般。这北殷皇帝竟威胁要继续用兵！
　　武陵郡王怔愣片刻，忙道：“殷国陛下！君无戏言，前诺不可不重！”
　　北殷皇帝转过身，看着二人道：“那要看南楚诚意了。”
　　之前他一直侧立着，此时正面相对他们才看清北殷皇帝面容，心里俱是一惊。一道狰狞伤疤从他前额延伸到眉骨，令英气的眉眼平添杀气，一双铁灰色眸子更显冷厉。
　　武陵郡王不曾亲临战场，只觉对方眼神骇人，不敢对视。卓义垂在身侧的手早已紧握成拳，这北殷皇帝目露杀气，显然没有议和的诚意……如果不是陛下一心求和，他和鹿将军死守鄂州城，此战未必会输！
　　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楚国当然有诚意，这两车黄金珠宝价值绢帛六十万匹有余，米粮亦不算天大的难事，叔父、卓将军以为如何？”
　　清越女声如珠玉相碰，众人一愣，循声望去，见江离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头戴青纱帷帽，帽檐垂下数条琉璃珠链，手扶婢女，亭亭立在马车旁。
　　武陵郡王回过神道：“江离公主说得在理，我楚国自有诚意，只要殷国陛下肯恪守前诺，一切好说，好说……”
　　卓义垂下眼帘，缓缓松开攥成拳的双手。
　　北殷皇帝唇角微勾，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武陵郡王见状忙道：“既然两国都诚心议和，那我们这便开始拟定和议款项。江离公主不妨先上车歇息片刻。”
　　项灵犀应诺，由小萦扶着缓缓登车。

　　一进车厢项灵犀就颤声道：“小萦快给我揉揉腿，怕是转筋了，慢点轻点……”
　　小萦扶她坐下，边揉边道：“公主可知方才多危险？就不管不顾地出去了！万一、万一……”她哽咽了几下，说不下去了。
　　项灵犀拍了拍她手背：“你知道我最爱惜自己这副身子，若果真遇上危险我一定第一个逃。”
　　小萦飞快摇头，认真祈祷：“不成不成，公主刚才的话做不得数，老天一定保佑公主一辈子平平安安！”
　　采菱在一旁感慨：“公主和小萦宫女情谊深挚，令人羡慕！”
　　项灵犀笑了笑，想到刚才看到的北殷皇帝，心情有点复杂。虽然隔着纱看不真切，总算知道他肤色五官大体正常，长相应该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怖，但能把卓将军和武陵郡王都震得说不出话，好像也不太妙……
　　那一刻外面突然安静，她不禁心慌意乱。卓将军应该不曾和北殷皇帝正面交战，但毕竟是行伍中人，万一被那殷国皇帝激将了，热血上头说不惧一战，那他们就岌岌可危了。所以她鼓足勇气站出去，说完那番话才发现自己两腿在发抖。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让她不得不放手一搏。
　　幸好没坏事。签订和议自然要有一番讨价还价，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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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议和以楚国割让五州，每年输入米粮三十万石、绢帛十五万匹成交。
　　简直是二次惨败。项灵犀摇头叹想，且不论每年输入物资，楚国五州中皇帝愿主动拱手相让的房、均、唐三州地处丘陵，土地贫瘠人丁稀少，而北殷皇帝索要的襄州和庐州位于平原，是富庶的鱼米之乡，仅从割地看楚国就已在议和中输得彻底。
　　正想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她：“武陵郡王请江离公主下车说话！”
　　项灵犀忙戴上帷帽下车，见武陵郡王带侍从站在车旁，神情和蔼：“江离公主一路受累了，今晚我们有炙鹿肉吃。”
　　项灵犀笑道：“难怪灵犀前几天夜里总梦见烤肉香，原来在这里等着呢。多谢叔父体恤！”说着她行了一礼。
　　武陵郡王隔着帽纱默默打量她，在大楚一众公主中，六公主项灵犀命途最为坎坷，母妃兰氏姿容绝世，一度宠冠后宫，可后来……六公主也跌入尘埃，默默无闻，如今正是二八芳华，俨然有毛嫱西施之姿，竟沦落至和亲北殷，令人叹惋痛惜。他本以为她会日日以泪洗面，谁知一路风尘她也不曾抱怨一句，是个极懂事的，今日议和时竟有勇气说话解围，称得上机敏勇敢，现在一试，果然善解人意，假如没有兰妃之祸，求娶这六公主的世家子弟必如过江之鲫……
　　他收回思绪，慈和道：“本王和卓将军会一路护送你到北殷国都，你大可安心，不需苦着自己。”
　　项灵犀愣了一下，后退一步行叩首大礼：“灵犀拜谢叔父！叔父大恩，灵犀永生不忘！”
　　武陵郡王忙让人扶她起来：“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项灵犀撩开帽纱，用帕子轻抹了下眼角。虽然她故意表现得夸张，但真心感激这位叔父。大楚皇帝并没有说送亲队伍要送到哪里，以她在皇室不受待见的现状，他们送到两国边界就可以回去了。
　　所以她在两国对峙时开口劝和，希望武陵郡王和卓将军能对她有个好印象，最好能送她到北殷，让她不致下落太惨……现在愿望成真，她想抱着小萦大哭大笑一场。

　　暮食时间比往常推迟了半个时辰，众人围着烤架分席而坐。
　　项灵犀的坐席设在马车旁，和众人隔开，周围有侍从护卫环绕。
　　一时鹿肉烤好了，武陵郡王命人割下半只鹿腿送过去。
　　项灵犀看着焦黄冒油的烤鹿腿，顿感饥肠辘辘，低声道：“小萦你快点吹凉，我说个故事等你。都知道卫姓是北殷国姓，北殷有个姓卫的读书人十分用功，每天都在一家书斋借阅到傍晚，赶在宵禁关坊门前一刻回家。有一天他不幸没赶上，被武侯拦住，盘问他身份姓名，他答‘为何，某是今年待考学生’。武侯又问姓名，他说‘某说过了，为何’。武侯说：‘你这穷措大哪来许多废话，问你姓名！’这读书人被他一骂也动了怒，梗着脖子道：‘某姓卫名何’，尔等蠢材还要问几遍？”
　　她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小萦停下吹肉，抬起袖子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公主从哪学来这促狭话，笑得人肚子疼……”
　　项灵犀没空理她，捧起盛鹿肉的盘盏，撩开帽纱吃起来。这故事是竹林寺开俗讲时她听到的，在寺院这些年，听俗讲是她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此外便是看书了，阿娘从前爱书，最爱诗书、地理志和名人列传，后来大多被焚毁了，她只偷偷藏下十几卷，和珠宝收在一处。她自知藏东西瞒不过先太后的耳目，但先太后并不理会，大约觉得无关紧要，又或许对她有一丝怜悯。正因如此，她对先太后是感激的。
　　阿娘留下的书她读过许多遍，几乎能把文字背出来。她看着各国风光人物，想起阿娘仰慕赞赏蔡文姬、卓文君等古代才女，仿佛看到了从前饮酒作诗、意气风流的阿娘。
　　有一卷史书残卷记载了北殷国史。书上记的北殷皇帝有三任，开国的高祖皇帝，继任的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高宗皇帝，即当今北殷皇帝的父亲，寿数最短，似乎是意外身亡，书上只有“堕马，后崩”四字。可惜后面一卷她没保住，不知后文说了什么。
　　项灵犀自以为说笑声放得很低，却不知早已落入他人耳中。

　　北殷皇帝卫漆坐在主席首位，余光可见马车旁有几个人影，偶尔有光闪烁，是那南楚公主的帽饰折射着灯火光辉。自古弱国多和亲，但和亲的多是宗室女，少有皇帝会把亲生女儿送出去。他让人打探过此女身世，被南楚皇帝厌弃，在寺院住了七年，毫无依仗，却能让一郡王一将军送入大殷境内，还敢拿大殷国姓说笑，倒和那些只会软弱啼哭的和亲女不大一样。
　　“陛下，邓州送来急报。”绿袍宦官疾步过来，低声道，“长公主……义阳长公主在南阳郡失踪了。”
　　卫漆皱眉：“说详情。”
　　绿袍宦官亦表情凝重，眉头紧锁：“南阳郡守、邓州州牧找了三天，大理寺卿派的人昨天抵达南阳，至今还没有消息，郭太后震怒，处死了长公主的护卫。据长公主贴身婢女说，长公主失踪前夜他们在客舍住下，婢女照例睡在长公主帐外，次日早晨发现床上空无一人，长公主不知所踪，连同白日穿的红衣也一齐消失了。掳走长公主却留下婢女，且未惊动门外护卫，此事太过离奇，且现场有一样物证，有些古怪……枕上留有长公主的一截青丝，被一根透明丝线束住。丝线并非长公主所有，应是贼党所留。大理寺尚未有确论。”
　　卫漆望向他：“你在大理寺待过，有什么想法？”
　　绿袍宦官沉思道：“我见过的案子没有这般古怪的，只听说过有割下头发行厌胜之术的，不知故意把头发留下是何意……有一种可能，贼人明知长公主身份，此举意在挑衅。堪破此案关键在那古怪的透明丝线。”
　　卫漆点头道：“传我口谕，让大理寺专心办案，别的不用理会。”
　　别的即指郭太后那边，绿袍宦官低头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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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灵犀没有注意到主席上的动静，一心等侍卫扎好帐篷，入帐休息。大楚送亲队伍在白雉山东麓安营，与北殷军驻地相隔数里。
　　因为旅途劳累，这天晚上众人都睡得很沉。
　　半夜项灵犀半梦半醒间想更衣，却觉四肢沉重无法动弹，仿佛被魇住了般。她挣扎着想睁眼，反复尝试多次才成功，睁开眼只见一团移动的黑影正向她扑来！她惊吓之下瞬间清醒，扬声叫小萦和侍卫，谁知外面竟无应答，小萦也睡得死沉，毫无反应。
　　就在此时黑影扑到近前，一股浓烈奇香扑鼻而来，项灵犀来不及躲闪，只觉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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