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们

　　谭谨大早上在昏暗的楼梯道里莫名跟人撞了，那时睡眼惺忪，那时火气上涌，那时……

　　那时，清风在昏暗的楼梯道里盘旋，然后又擦肩而过。

　　谭谨甚至能注意到，光与影交界间，漂浮的细细尘埃。

　　老旧斑驳的墙壁上，印出深深浅浅的人影。

　　走道里本来忽明忽暗的灯，不知怎么，该是终于坚持不住，便熄灭了。

　　他自己的喉咙里不知名的火也熄灭了，只余下火烧后留下的沙哑感，冒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嗯，这个，行李本来就重，我，我帮你搬吧……”

　　眼前的人依旧微笑。客气摆手。

　　谭谨看到那张扬起的脸上，嘴唇动。

　　过了好一会儿，声音似乎才传入他的耳朵里。

　　台阶下的人在说：“没事，我自己来，我就住在4楼，不是很高……”

　　台阶下的人又在说：“是我走路没看清，真是不好意思，等我把行李搬上楼，再自己下来打扫吧……”

　　台阶下的人，笑容灿烂，他伸出一只手，略微向上抬起，说：
　　“非常抱歉。”
　　“初次见面，我是新搬来的住户。”
　　“我叫曹春秋。”

　　那一刻，世界褪色，只余眼前的人。

　　谭谨觉得胸膛里有东西在激烈跳动。不只是心脏，连灵魂都在蹦跳，好似不甘寂寞的草籽想从这具厚重的躯壳中破土而出。

　　“你好，你好”伸出的一只手，一把抓住伸向他的另一只手，胡乱地上下摇动。是一点儿都没心情感受什么旖旎的粉红色气泡，只有慌乱。

　　松开手。
　　又蹲下身，捞起摔倒在楼梯上的两个平凡地毫无特色的黑色行李箱。
　　左手一只，右手一只，掉头就往楼上去。

　　谭谨听到后面的那个家伙“喂，喂”地叫着他。

　　“该是措手不及吧。”谭谨在心里尽情描绘着那人脸上的迷茫，也可能是无奈的微笑。

　　仗着自己腿长，谭谨是两级台阶并一步地蹭蹭蹭往上爬。

　　地上的塑料袋和垃圾纸屑就这么被随意踢开，轻轻飘起，又委委屈屈地落在楼梯间更靠近角落的地方。

　　“喂，喂”身后的人，叫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远。
　　“嘿，那家伙肯定是追不上我的，”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着此刻复杂的，混杂着隐秘喜悦和丝丝优越感的心情，“虽然脸挺耐看，但腿，那毕竟是……”毕竟是真的短啊。

　　汗不出，气不喘，一口气上到四楼。

　　谭谨随手放下行李箱，好整以暇地抱臂，等着人慢吞吞地爬上来。

　　走道里回荡着，稳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是一点儿都不急。

　　愈发有兴致的谭谨，盯着那出现在楼梯转角的身影。

　　这次是正儿八经地从上到下的打量。

　　上身白衬衫，下身牛仔裤，脚上穿着暗红色的球鞋。都是杂牌子地摊货。
　　脸是纯天然的，没动过刀子。就头发有点长，倒是没挡住额头遮住眼睛，但也明显是个疏于打理头发的样子。

　　“是个没背景没生活格调但有点姿色的家伙啊。”谭谨心里给人盖棺定论。

　　心里诽谤着，一开口却是甜得发腻，就像在很是刻意地装腔作势：“喂，小乌龟，这么慢，是不是故意想让我帮你……”

　　“我认识你啊，老同学！”是清清爽爽的一张笑脸和一句饱含惊喜情感的话。

　　谭谨被口水呛住，“……”既上不去又下不来的感觉可真是难受。

　　只见对面的家伙笑眯眯，“你是谭谨，对不对”。

　　还有，“这里可是谢过老同学了，刚一打照面竟然没认出来，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谭谨是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他的记忆里，彻彻底底，完完全全，没有这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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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 ri mi ~mi re do~”

　　谭谨依旧在脑海里搜寻着“曹春秋”这个名字，就这么跟个背后灵似的跟在前面那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老同学身后，听着他嘴里哼着奇奇怪怪的歌。

　　由于谭谨本人在刚刚的几分钟里受到较大冲击，一时没回过神，错失光明正大登堂入室的机会。
　　等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自己动手把两只行李箱推进房子，又拿了扫帚簸箕出来。门也是，一开一关，就这么又锁上了。

　　谭谨是不会轻易退缩的男人。

　　他就跟着前面的家伙，下楼梯。

　　看他扫垃圾，然后手臂抬高，提着扫帚簸箕，一晃一晃地下楼。

　　谭谨继续沉默地跟在人身后。

　　就见着那人好似完全没察觉到有人在做自己跟屁虫，依旧在前面摇头晃脑。

　　等到了楼底，把簸箕里垃圾往垃圾桶里一倒，再将簸箕扫帚往楼道小拐角处一靠，才转回头冲谭
　　谨嘻嘻哈哈一笑。

　　当然，在谭谨眼里现在是妩媚一笑。

　　那人说：
　　“嗨嗨，是高中同学呀，同班同学，同班同学！”

　　又挠挠头说：
　　“是不是真的不记得我是谁？没关系的，毕竟我们高中两三年里也没讲过几句话……”

　　那人轻轻皱了下鼻子：
　　“我高中的时候，是个有些孤僻，不怎么好相处的家伙呢……”

　　谭谨眼里就盯着那小矮子一张一合的嘴唇，心想：
　　“既然你说我是你高中同学，那——可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害，为我免去多少强行搭讪的尴尬。”
　　“可真是贴心啊。”

　　谭谨在那儿暗自盘算：
　　人长得甜说话也甜，如果不趁机约顿饭可真是瞎了这天赐的良机啊……

　　正想着呢，就听对面的人瞌睡送枕头：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就请你顿饭？毕竟也算有缘。”

　　对面人的两颊微微泛红，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补充道：
　　“刚刚在楼道里不小心撞到你，你还反过来帮我拎行李，我就也当给你赔不是了。”

　　谭谨能注意到，眼前人微微低下脑袋，侧着脸，刚一番话说的时候没直视他的眼睛。

　　心里炸开烟花的谭谨：“……那好啊，旁边就有一家早餐店，正好我没吃早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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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上午八点多的光景，又是大多数人的工作日时间，早餐店里没有多少顾客。

　　谭谨和曹春秋二人相对而坐。

　　桌上只摆着一人份的小笼包和一碗馄饨。这是自称自己为“老同学”的曹春秋点给谭谨的。

　　热腾腾的热气在只开了风扇的小店里蒸腾。

　　谭谨：“曹……春秋，你，不给自己点些东西吃吗？大早上不吃东西对胃不太好。”

　　对面坐着的曹春秋依旧是笑意盈盈的一张脸：“嗯嗯，不用管我，我今天起得早——搬家嘛，所以六点多就吃过早饭了。”

　　“噢，噢，”谭谨连声应是，却不知道该怎么重新起个话头。只能偷偷地，偷偷地，偷偷地在低
　　下头吃东西的时候用眼睛瞄一下，再瞄一下曹春秋。他觉得曹春秋有些……心不在焉。

　　恰在此时，曹春秋主动开口：“谭谨，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啊？”

　　“咳……咳”谭谨又一次被呛住，这次是被馄饨汤。

　　曹春秋的语气，忽然间变得严肃起来：“我是问，你，还有我的那些高中同学们，这些年来过得怎么样？”

　　谭谨有些不解。这难道是什么严肃的话题？

　　他抬眼，这次是正视曹春秋这个“所谓的老同学”的双眼。

　　曹春秋没有躲避谭谨的对视。

　　谭谨能非常清晰地看到曹春秋嘴角的弧度，眼角和眉毛弯弯，还有那双黑亮的瞳孔——里面却是
　　没有半分笑意。

　　曹春秋很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根本不是在嬉笑着没话找话。

　　谭谨隐约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但念头飞过得太快，谭谨抓不住。

　　“大家，过得应该都不错。”他只能给出个非常宽泛的回答。实际上，谭谨也很多年没和班上许多同学联系过了。

　　“是吗……”曹春秋缓缓呼出一口气，“我也希望，大家过得都还不错。”

　　“这，正合我意。”

　　谭谨不知道该怎么搭话，于是只能保持沉默。对面坐着的曹春秋也没有出声。谭谨隔着层食物的热气观察着对面的这个家伙。

　　迄今为止，除了直白地喊出他的名字，眼前的这个人没有说出任何其他信息能证明自己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学。

　　谭谨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能抵抗眼前这人的颜值冲击，于是现在理智和智商也渐渐回升了。

　　“他在和自己攀关系。
　　现在的问题就是，他，究竟是谁？”

　　对面那个叫曹春秋的“老同学”在走神。脸上也无意识地褪去那礼貌讨喜但客套疏远的微笑，相反，多了迷茫，还有阴郁。

　　谭谨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人不管是什么表情，都很吸引人。这家伙，真的就是完完全全长在他的审美点上。

　　现在最关键的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一眼就能被看出还没成家的这个‘缪斯’究竟有没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沉默地吃完饭，两人挥手作别。

　　曹春秋在阳光下的笑容又是格外明媚，好像刚刚的什么阴郁迷茫只是谭谨看美人时看花眼的错觉：“我要在这周边转转，毕竟刚搬过来。”

　　“好的，好的，你好好逛吧，那我先回去补个觉，”谭谨现在是理智回笼的贤者状态——不，准确来说，是懒惰的瞌睡虫在经历艰难的拉锯战后最终打败了上脑的精虫，“哦，对了，我就住你楼上，你正上方，五楼，有空可以来找我玩。”我们，来日方长。

　　挥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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