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妁

　　三、

　　陆铎倚在黄包车上，闭目养神。

　　昨日父亲的一场闹剧，实在没在他心上划出什么大的涟漪。

　　从小到大，他既不会搅乱自己的生活，也不愿搅扰别人的人生。因此母亲去后，父亲再娶，尽管家中所有下人都议论纷纷，说后夫人怕是要给自己穿小鞋，他也没有阻挠父亲的决定。娶一个没见识、任人摆布的女子回来，给他添堵，是父亲的决定，影响的是父亲的后半生，和他没关。这个女人想苛待自己，讨好陆德生，也实属做梦，再到五指山下修个五百年也不够看。

　　至于童家小姐，也实在没必要被卷到自己和父亲的腌臜争斗里来。陆铎知道自己虽然在官场圆融见机、长袖善舞，但到了私生活实际上殊为难搞。对于自己看不上的人，他多一眼都欠奉，自然也不会真把人娶回来，耽误人家姑娘的一辈子。

　　每个人都应当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他一直这样想，也毫不留情地践行着。

　　当然，这些都和他今日出门的原因没有干系。

　　前些日子老杨和他提起，说是在福记杂货看到一方砚。一个立法院的老立委，平时多稳重的一个人，说起此事却几乎到了眉飞色舞的程度。据说是掌柜记账使用的，上雕竹林七贤。他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获得同意后细看，果不其然，底下有鱼晚年的款，这说明什么？这是一方元代的砚！不仅如此，难就难在这砚大体完好，这么多年了，居然少有损坏。他当时便想买下，只是。。。

　　没带够钱。

　　那老板据说是个和气人，摆摆手说送他也没关系。可老杨不是随便占人便宜的人，于是和老板商定，过两日来买。谁想因公事出了差，便可怜兮兮地央他过来跑一趟。老杨的意思是，先要跟老板把这砚的来头说明白，看老板的意思，若是还愿意出让，那便按市价买下；若是不愿，拿来传家，那也是很好的，若是如此，就和老板立下字据，借他研究赏玩，到期再原物归还。

　　黄包车在街角一转，展眼就是福记杂货不大的门脸。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造访。

　　那日他进店，赶上下午，店里没人，只一个姑娘在柜台前面翻着本书。穿着旗袍，浅紫色细格纹布的底，上面别出心裁地压了一片白纱，掐淡青色牙边，头发往一边挽了，露出耳边一对百合珐琅耳坠，在这个泛着旧气的小店里，像一片飘进来的云，使人耳目一新。

　　只是她读的入神，他脚步又轻，没留意到有人已经到了柜台边，余光看见有个人影，仿佛被吓了一跳，但见是客人，硬是按下了抬起的手，须臾就敛了受惊的神色，合上书，笑问他：“买点什么？”

　　这姑娘合书时，极为流畅的把书的背面朝上，转了一圈，书脊朝向货架的方向。那竹林七贤的砚台，正放在这本书的旁边，里面还搭着半截墨。

　　“不知道老板在不在？前几天有个人来你们店里，姓杨，和他商量买砚的事儿。”

　　“不巧了，”那姑娘说，她一双明眸生的十分大，水灵清澈，含笑看人时有十分的真诚。倒是适合干这行，他思忖。“他刚上货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过，”她有些疑惑，目光扫过两旁货架：“我们店里不做文房生意，您可记准了，是我们店？别弄错了。”

　　“没错，他是看上了这方砚。”他指着书边上的砚台道。这姑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向那砚，挑了挑眉，又听他道：“不知你们老板什么时候回来？”

　　“基本上天天都在的，就今天出去了，您什么时候有空了来，都行。”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目光又一次落在那本书上，他突然发现了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这本书，他正巧也有。

　　王尔德的《莎乐美》。

　　他抬起目光，“不知道小姐怎么称呼？”

　　“我？”她似乎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微笑回答：“我姓胡。”

　　后来想想，他那举动实属多余。

　　他自认不是一个好色的人，那天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便问了那一嘴。他付了黄包车夫的车钱，朝着杂货铺走去。

　　真要说那姓胡的小姐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

　　倒是有几分不俗。

　　他步入店里，站在柜台后的人变成了一个圆圆胖胖的小老头，热情地招呼他。当他说明来意，老板听后一愣，随即摆摆手，和气地笑道：“哦！您说这砚台？不卖了不卖了！”

　　陆铎有些诧异。他想起对方刚刚表情细微的波动，斟酌着道：“您看，我朋友当然是诚心想买，我也是受人之托，带着诚意来的；卖与不卖，是您的自由，可是为什么突然不卖了，烦请告知一二，这样我回去，对着我朋友才有个交代。”

　　老板听这后生话说得恳切，人看着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也不像坏人。不过还是记着先前璇丫头叮嘱他的话，清了清嗓子，拿出“演技”道：“年轻人，不是我不卖，”他指着旁边的砚，“就这么一块破砚台，我在地摊上随便买的，总共没花上几个子儿，买回来也就是寻常用，”看着陆铎，仿佛苦口婆心似的问：“你买它干什么？”

　　是了。像他和老杨这样，为了一块人家不当回事儿的小破砚台“三顾茅庐”，很明显让人家起了疑。不过这倒让他看出了，他也不是不想卖，刚刚的拒绝是为了试探自己对这砚到底多“势在必得”；自己表现出真的想要，那就说明，这块砚是有些价值的。

　　而现在又要知道，这砚到底值多少。

　　陆铎本也不是来捡漏骗人，况他喜欢聪明人，也喜欢和聪明人合作。只是。。。他想到老板刚刚细微的动作和神色。他压下心底的想法，依旧“真诚地”笑着，把砚台的来历和自已受托的来意和盘托出，末了说道：“。。。您可以考虑一下。”

　　这下老板是真被这砚的来历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个不甚，碰坏了这宝贝。

　　这哪里是砚台？分明是金疙瘩！

　　不！金疙瘩都没这么值钱！

　　这时里屋突然“嘭”地响了一声。老板猛地回头，随即看向陆铎。陆铎并不意外，但还是貌似懵懂地张望了一下：“怎么了？”

　　“您稍待，稍待”老板歉意地笑笑，“屋里养了。。。猫，调皮得很，我去去就回。”

　　他在柜台边等着，垂首一笑——什么猫这么聪明？他也想养一只。

　　不一会儿，老板撩了帘子出来。只不过，不止他一个人。陆铎看着跟着老板出来的人，眼里有一闪而逝的讶然。

　　他想到这个看着老老实实的老板背后应该有人帮他出谋划策，只是没想到——

　　她今天换了一身蛋壳青的旗袍，浮有白鸽的纹样，耳边坠着两颗浑圆莹润的珍珠。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称呼道：“胡姑娘。”

　　胡璇看见他，倒是一点不意外。

　　他今日没有穿上次来时的长袍，而是换了一身西式的装束，法兰西的料子，剪裁流畅随身，越发显得他身高腿长；脸上的轮廓凌厉冷冽，正合时下的审美风潮，看着虽有些不好相与，但每每和人讲话总会挂上点笑，倒有了几分温润的意思。

　　真真一副好皮相。

　　所以她才怕，万一对方是空有一身好皮囊，实际上是伪君子、真小人，福叔还不被他骗得团团转？

　　不过就刚刚来看，还像是蛮真诚。

　　就算真是骗子，那也是个有态度的骗子。

　　对于有知识、有专业素养的人，胡璇还真是讨厌不起来。她开门见山：“我也就不和您兜圈子了。您说这是元代的砚，还说您会照市价明码实价购买，可有凭据么？”

　　陆铎有备而来，掏出带来的文件，交给对方：“都在这里。”

　　她打开来看，页数不多，内容也简要，都是紧着最关键的部分摘要的。她和福叔凑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陆铎也不着急，看着这一老一小凑在一起研究，觉得有趣，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的笑意又慢慢淡了。

　　“你看！”老爷子看完了，虽不全看得明白，也八九不离十，他拍拍胡璇：“陆公子仪表堂堂，就不是会骗人的人！”朝陆铎笑笑：“您也别见怪，我老头子小本经营，一辈子没见过大风浪，璇丫头也是怕我吃亏。”

　　胡璇没看出有什么问题，自然听福叔的。双方签好字据，胡璇纵使行事老练，在接过陆铎递过来的支票，看见上面一串零的时候，还是瞪了瞪眼睛。

　　恰被陆铎看见。

　　他掩唇一笑。

　　确实挺多。

　　也就老杨这种败家老头干得出来。

　　钱货两讫，胡璇完了一桩事，刚刚舒一口气，便被福叔推出了柜台，她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福叔一边往外推她一边道：“璇丫头啊，陆公子跑这几趟不容易，你去送送。”

　　她一脸错愕：送什么玩意儿？

　　她怎么不知道“小本经营”、“没见过大风浪”的福记杂货还有送客的规矩？她看着福叔的大大的眼睛里写满大大的疑惑：干什么？送什么？为什么？

　　只见福叔对她挤眉弄眼，隐隐透露出：这出手阔绰，仪表堂堂，器宇轩昂，你还想啥呢？等啥呢？

　　还要啥有轨电车呢？

　　陆铎是谁？长在陆府，又久居官场，哪里看不出福叔那点小九九？本该付之一笑，只是这种老人家待晚辈特有的心思，倒叫他心底一时有些酸涩莫名。

　　胡璇一脸的惊诧不情愿，已然被福叔连推带搡揉到了他跟前。他笑了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也没有拒绝，做了个请的手势：“胡小姐，劳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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