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史前一十四万年

　　倪瑞有一个缺陷，他记忆存储的方式是平行的，他没有“失忆”这项功能。
　　倪瑞的记忆瞬间回溯到二十四年前，他看到那道自寒冷空气中走来的影子。
　　人类社会像是另外一个温暖的金鱼缸，生存在其中的人类没有任何危险，这些金鱼也无法接触鱼缸外的世界。倪瑞将季攸攸挡在身后，这个屡屡接近又意图不明的“东西”——
　　“他”站起身，对房间里的人类发出标准化问候：“您好，本机是人格化Robert-V，您可以称呼我小五，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格式化？‘他’怎么了？倪瑞略诧异：哪怕是格式化重新装机，这种机械智能生命，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假人？

　　“工程伦理协会覆盖了他的全部数据。”季攸攸遗憾道，“否则他只要开口说一句话，就能使人对他产生同理心。”
　　季攸攸感慨：“别看这家伙现在这幅样子，在风俗街，他营业流水高地不得了，稽查红灯区的时候，一人承包半条街的酒水单，震惊警局上下……”
　　“哥你不可能不记得他，你再想一想嘛，这人这副样子一看就特立独行非人类的。”

　　“嗯。”倪瑞用手机咔嚓拍照，相片里的人像没有任何瑕疵，唯一稍显怪异的无机质玻璃眼珠，在经过滤镜修饰后变得更加清澈。
　　“你拍照技术不行的，我给你们拍，要合影吗？”
　　倪瑞转身，一边翻寥寥无几的手机相册，“去你办公室？宿舍？”
　　办公室，我季攸攸就是一台没有人格的办公机器。
　　宿舍，一堆没来得及清理的泡面桶、自热锅。
　　“回家？”季攸攸求生欲极强。

　　警局楼下，招停无人驾驶，倪瑞将两张相片发送到季攸攸的通讯器，一张风俗街一哥全身照，直男拍摄手法都无法掩盖那超出人类审美极限的盛世美颜。
　　另一张背景在一家葬爱酒吧内部，穿斗篷戴面具的人影立在照片中央，手里拿着酒杯，酒杯里装橙汁，扑面而来一股中二少年漫气息。
　　她哥发错照片了？季攸攸抱着手机专注舔屏盛世美颜，手机里自己存的照片大几百张，一张张往前翻……
　　回到家季攸攸直奔小手手，“哥！你的摄像机又猥琐地盯着小手，可怜的小手都神经衰弱了……”季攸攸关掉摄像机。
　　洗手，卸妆，等开饭。
　　她哥给她泡了一碗快餐面。
　　这个哥哥大不对劲。
　　季攸攸乖巧吃掉晚餐，季攸攸乖巧转身，季攸攸乖巧发现她哥翻她手提包并掏出一本手账本……

　　“我哥从来不偷看我日记。”季攸攸拽住手账本一角，拽不动。“我哥从来不跟我抢东西！”季攸攸呛声道。

　　倪瑞轻轻叹气，“看来你没想起来。”
　　“啥？”季攸攸摆在她哥眼皮下面的时候，从来不带脑子。智商倒扣一百五，六岁时跟她哥后面走了一星期——都记不住出门右转直走再右转的上学路。

　　手账本翻开摊在沙发上：
　　2月1日。“毕宿五”约我面基，好几年没有联系的男性网友自称大神主动恰饭……一听就很可疑。PS，济水路有条裙子特别好看，买它！价格好贵钱包危险……带上哥哥去买它！PPS，我的哥哥是人间瑰宝……（以下省略）
　　2月2日。毕宿五很可能是初中生，上个世纪流行初中生拯救世界的梗大概是真的，六年前我收他做徒弟的时候他还是小学生，因为我没有给我的小学生徒弟发新年红包，于是我错失了一个完成人生的梦想的机会——否则今天的我就能成为世界最强骇客，的师傅了。
　　2月3日。我感觉毕宿五……审美独特，居然喜欢十六岁抽烟烫头二十六岁六个耳洞的女人，抽烟烫头不适合已然翻身雄起的我，我要做黑长直、白骨精、女魔头（手绘一张骷髅呐喊图）。
　　2月4日。今天是我哥替我去恰饭的日子，一朝是我哥，难免要背锅……
　　季攸攸“啪”地合上手账本。

　　拍立得相片纸从夹页飞出来，盛世美颜风俗街一哥跟季攸攸的合照。季攸攸无比绝望：已经拥有人间瑰宝哥哥的我，当面劈腿站上别人家的墙头，神，我有罪，让我从墙头跳下去吧。
　　但是哪个少女不曾有过一颗拯救风尘的心呢，我的哥哥会代替神宽恕我的——阿门。

　　“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季攸攸在她哥面前碎碎念经常捣鼓出声，倪瑞只是听着。
　　季攸攸见她哥把盛世美颜的相片拾起来，夹到2月份日志页里。
　　“他是‘毕宿五’。”
　　季攸攸仍在妄想手握绝世瑰宝劈腿盛世美颜……盛世美颜是她哥的男朋友，可以组成cp！季攸攸抓住了一闪而逝的智慧之光。
　　“哥你说什么？‘毕宿五’是谁？”
　　——毕宿五是约我恰饭自称大神的中二网友，见过我中二网友的只有我哥……我哥说盛世美颜是毕宿五。

　　“毕宿五是你男朋友。”倪瑞用陈述语气，“二月份见过一面，捎一封信给你的，那是个粉红色信封。”
　　“我只跟他接触了几天……”季攸攸扣手账本毛边——
　　遭，有种校园初恋被家长抓包的感觉，但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我现在是警察，我完全不带怕的。
　　倪瑞：“几天？”
　　“三个星期，他又失联……我就跟他掰了，天下之大两条腿的男人遍地走，爷不惯他这中二病渣渣……”

　　季攸攸：我是警察，我不带怕的。

　　“我的男朋友……是我徒弟，中二病，还是机器人。”季攸攸分条缕析：“他给变态科学家当实验品，卖去红灯区，还被小混混追过八条街，晒太阳充电靠天吃饭才勉强活着的样子。”最后不但没有成为人类终结者，还tm被迫自杀砍号重练。
　　倪瑞脑壳痛，被迫了解到一段据说非常中二且沉痛的往事，且这段往事有极大可能是被毕宿五编造出来的……好在，他们分手了。

　　“不对啊，这是三角恋啊哥。”季攸攸恍然大悟，她在沙发上跪坐，虚拟光幕投射而出：
　　投影中，盛世美颜栩栩如生，除了过分美丽，他与一个真正的人类在外观上并无不同。
　　画面中季攸攸托着腮，“可以录像吗？”她问毕宿五：“顺便说说你跟我哥？”
　　“第一次见面，我提出在风俗街，他同意了。”毕宿五轻笑，季攸攸惊讶地捂住嘴巴。
　　“他从人群中走来，目不斜视如摩西分开海水……那可是在晚上。”
　　毕宿五的轻笑中多少带着促狭，“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哪有他这样的，无比冷漠，看向四周的目光不带任何欲望。”

　　倪瑞看向视频，无比冷漠。

　　毕宿五一件件脱去上衣。“哥——”季攸攸按下暂停键，抱着倪瑞胳膊，拍胸脯惊悚道：“你都不知道，当时伦理协会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到点把盛世美颜……毕宿五拿去格式化，你男朋友，呃……我前男友突然抓住我！”
　　季攸攸握紧倪瑞手腕，“他说他是我哥哥的朋友，‘你是唯一能帮我的人’。”季攸攸眼睛里一泡泪水盈盈不满，看向倪瑞：“求你！我平生未做过坏事，为何会这样……”

　　“特别可怜！我才帮他的。”季攸攸瞬间收戏。“我觉得给人工智能格式化就是判人类死刑，机器人怎么了，人工智能也有个‘人’字，怎么就没人权哦？”
　　“之后他让我帮他把主控制芯片组偷渡出去、相当于人类大脑和脊髓神经整联合移植，我以为我要砸破他的脑袋！”季攸攸举起小拳拳，“或者咔哒一下毕宿五嘴巴张大，脸裂开，里面吐出一颗CPU。”

　　“万万没想到！”季攸攸居然有心情在这里抖一下机灵，并按下播放键——
　　投影中毕宿五一件件脱去上衣。季攸攸问：“芯片组在你心脏里？我们要准备做开胸手术吗？”
　　毕宿五一愣，内里肌肤逐渐裸露在外，毫无人工痕迹，只在胸腔中心位置破开拳头大的空洞，运行中的芯片模块组悬浮其中。
　　“够没创意的，啧。”投影外的季攸攸沮丧道。

　　投影中，季攸攸靠近悬浮芯片组，看得出季攸攸有些紧张。“我取出它，你就会死，”
　　“如果我后悔，你的核心可能被丢进微波炉毁尸灭迹。”季攸攸反问。“你们人工智能有恐惧这种情绪吗？”
　　“从前是没有的。”毕宿五笃定道，“但本机当前正在处理关于恐惧的数据。基于一般人类行为分析附加个体偏差值——”
　　“您有35%的可能不会理会我的求助，75%概率在听到本机请求后拒绝——将我的核心交付审查或直接销毁。”
　　“本机在24小时内的的生存可能性最大值为16.25%，而再次被成功唤醒的几率低于生还几率。”
　　“本机判断，本机对恐惧的认知与以上统计概率无关。”毕宿五侧首，看向外面的人行道。

　　“假如人类所说的命运确然存在，我希望我最终能获得50%生存概率，而计算数值低于50%。”
　　“本机明确具有希望提升生存概率的需求，而不能实现。”毕宿五笑着说道：“这就是人类认知的恐惧吧。”

　　一段静默之后。
　　季攸攸戴上绝缘防静电护具，与毕宿五核心芯片模组直接接触。
　　“那……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她问道。
　　“你的手看起来很小，”毕宿五缓缓抬臂，握住。 “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他笑着说。
　　季攸攸一怔：“原力与你同在，年轻的天行者。”
　　——投影结束。

　　“这是一种与人类近似的生命，他对人类情感的认知十分详细。甚至超过许多人类，超过我。”季攸攸靠在倪瑞身旁，双臂环膝。

　　毕宿五的芯片模组被插入到隔壁物证科的一只扫地机器人体内，即将进入司法拍卖程序。

　　“法拍在明天还是后天？”倪瑞兴趣缺缺，无可无不可。
　　季攸攸：“明后两天，物权拍卖大概排在第一天上午……”季攸攸按手机查询标价。
　　“不就一扫地机器人吗，大不了刚买的最新游戏手柄我给退掉，三个月不喝波波奶茶。”
　　季攸攸翻标价单，头顶“我可有钱”四个大字，为离自己远去的游戏手柄哀悼一分钟。
　　“哎！”季攸攸蹦起来，“我拖鞋呢？”沙发旁的地板上空无一物。季攸攸手脚并用爬到长条沙发另一边，手包里外三层翻遍，找出张透明芯片卡。

　　季攸攸冲她哥挑眉：“你男朋友给你的银行卡，他说密码你知道哒！”
　　“我们之间短暂的谈话不涉及金钱话题。”倪瑞不得不再次纠正，“我与毕宿五也没有任何亲密的情感关系。”
　　“……那我也不知道密码呀。”季攸攸恍然，芯片卡被撂开，季攸攸继续翻拍卖清单。一直翻到倒数第二页。
　　拍卖标价已经严重超出季攸攸的认知，在前面漏过去了吧，季攸攸回滚页面。没有。
　　季攸攸打开关键词查询，查询结果再次跳转到最末页。

　　“毕宿五！那个扫地机器人！居然被登记在一栋独立别墅下面！”
　　季攸攸仓促的计划显现出拙劣的一面。
　　扫地机器人出现在清单最后一页，与数额巨大的起拍标价并列。也就是说，只买扫地机器人男友回来是行不通的，得到扫地机器人的前提，是给那台扫地机器人配套一栋‘别墅’——
　　“让毕宿五报废吧，每个机器人都有适合它的生与死，在大别墅里拿到‘扫地终生成就’也是一种修行。”季攸攸把手机递给倪瑞，顺势摊平，仰面望天花板。
　　倪瑞调阅往期拍卖数据、相同区域不动产售价，估算底价上浮空间、保证金数额。
　　“我们没钱的吧。”季攸攸无力道，气若游丝。
　　倪瑞颔首，“有的。”

　　季攸攸从沙发上弹起来，看她哥淡定调用家庭账户，划出一笔巨款。
　　季攸攸被震惊到了！
　　我们贫穷兄妹为什么养一只小手当宠物，难道不是单纯因为——狗粮太贵吗？
　　济水路有条1888的裙子特别好看！那天她带上哥哥，也只敢买一条三折折扣288的！

　　——假如，这个世界和我哥一起欺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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