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木谣

　　从码头望过去，我终于看到了苏堂口中的白城，有一条长长的河，是阿娘捡到我的那个荷塘的无数倍，码头的人群济济，有各种穿着打扮的人，穿着洋裙的金发女郎，穿着旗袍的中国女人，带着礼貌却留着辫子的中国男人，还有很多和我还有苏堂一样，穿着最不起眼的布褂子的外来人口。

　　苏堂让我跟紧他，否则会走丢，我紧紧跟在他后面，我们下了码头，走了好久，找到一个巷子里面有一户人家要出租自己的一间房子，一间很小的房子，有桌子椅子，一扇小窗户下有个单人床，单人床的上面有个吊床，虽然比起我们在乡下的房子，很是狭窄，但是房东把它收拾的很整洁，而且租金很便宜，按月付，每月只要二十文钱。

　　我看着苏堂满意的表情，立刻从自己背着的绣包里拿出二十文钱，付给了房东，这是我这些年做手工攒下的私房钱，因为阿娘清醒时经常说，小荷啊，你要给自己攒点私房钱，以后好嫁人时置备嫁妆。

　　房东开心的接过钱转身离开，苏堂放下自己的木匠工具包，开心的笑了笑，看到他的笑容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攒钱的决定真的无比英明，这让我和苏堂哥哥在白城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苏堂的语气里带着开心，说他接到活赚钱了就把这二十文钱还给我，因为他知道这是阿娘让我给自己攒的嫁妆钱，其实我很想告诉他，这样花出去我觉得很开心很有意义，而且他是我的苏堂哥哥，无论他说过什么，但他还是带我来了白城，没有把我一个人留在村里，我很感激他，我比他更开心。

　　果不其然，自从来白城的第一天，我们顺利的找到了房子开始，接下来的事情变得越来越顺利，苏堂接下了第一单木匠活，我的手帕也在弄堂里卖的很受欢迎，因为生活的顺利，苏堂的情绪也开朗了许多。

　　我们一起吃饭时，他会热情的给我夹菜，晚上睡觉前，我会躺在吊床上听他在下面滔滔不绝的讲一天遇到的新鲜事，讲那些好看的洋房，精致的餐厅，还有滴滴叫的汽车，直到他讲累了，呼呼的睡着了，我才趴在床边上，探出半个脑袋偷偷的向下看，看着他小麦色鼓起的胸膛，健壮的骨骼，轮廓分明的脸颊上带着汗水，那一刻我觉得很幸福，很踏实。

　　苏堂很快就拿到第一笔工钱，把二十文钱还给我，我几番推脱，但是他执意要我收下，我只好收下，他还留二十文钱说作为日常开销，另外二十文他放在信封里，寄给了阿娘。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年，苏堂哥哥在开心的时候，会给我买点糕点带回来。

　　可是随着我渐渐的成熟，加上房东太太的提点，我也逐渐弄清了自己对于苏堂哥哥的感情，我不仅拿他当哥哥，我喜欢他，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不然我不会看着他的胸膛红了脸，不会在他对我笑的时候感觉无比幸福，不会这么不想离开他，害怕失去他。

　　房东太太说，来到这里的男人们一心只想赚钱钱，我的苏堂哥哥也是一样的，整天想的都是多挣钱出人头地，他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挥霍，因为男人禁老，可是我都十八九了，不能耽误了，应该主动些，暗示苏堂哥哥，让他娶我。

　　房东太太的建议我一直放在心里，自从来白城，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个小房间一年，我觉得和苏堂哥哥的关系变得比以前亲密了，因为他对我讲话比以前多了，笑容也多了，仿佛整个人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但是我每天看着苏堂哥哥背着工具早出晚归，晚上累的呼呼大睡，加上我很胆小，所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去试探他的心意。

　　直到那天房东太太端着一碟子青团来送给我们，苏堂那天的活结束的早，正在大口扒拉着饭，房东太太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啊，你看你这个妹妹这么懂事，天天照顾你吃喝，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娶小荷了吧，女孩子家可禁不起耽误。

　　我顿时就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堂怔了下，放下碗筷说。

　　“小荷只是我名义上的妹妹，她以后会嫁人的，我也会给她准备嫁妆。”

　　房东太太听到这话顿时就变了脸色。

　　“哎呦，苏堂，你可不要这么没有良心的呀，小荷对你，那是我们都看在眼里的，这个姑娘的心里可是只有你的啊，你可不好这样说的啊…”

　　房东太太的话更让原本就焦急的我红了眼眶，我没忍住，放下碗筷哭了起来，房东太太一直在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还在指责苏堂，让他向我道歉，催他答应娶我，苏堂却神情复杂的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劝走了好心的房东太太，擦干脸上的眼泪，问了苏堂哥哥一个问题，

　　“你喜欢我吗？”我不敢直接问他是否想要娶我，因为我害怕会得到否定的答复，其实在我看来，生活能够是现在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只要现在的一切不改变，他是否娶我，这点对我来讲并不重要。

　　可是我想要核实一件事情，一件我没有胆量去核实但却一直疑惑的事情，他是是否喜欢我。

　　我表情淡定的等待着他的回答，心脏却怦怦的跳个不停，我看到他皱着眉头在思索，沉默了好久后，他终于开口告诉说。

　　“他想要过的好，也希望我过的好，但我不应该一辈子满足于在这个小房间里和他一起生活，我们应该追求生活更大的改变。”

　　他始终还是没有肯定的回答说喜欢我，我心情的低落的站起来收拾桌子，他却突然说了句我那时怎么也理解不了的一句话。

　　“苏荷，我没有喜欢能力去喜欢什么，甚至没办法喜欢我自己，我只知道，我要出人头地，要让所有人看得起我。”

　　当时的我真的无法理解他话里的全部意思，但是我知道，他不想娶我，哪怕是我要嫁人，他或许都会鼓掌为我庆祝，他不会向我需要他那样需要我，但是至于他想要的，在我听来却那么的遥远。

　　从那天起，我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他也表现的很正常，有一天他拿着一个红色的珠串手链给我，说是看着很洋气，就买来给我了，也不贵，让我带着玩，可是这个洋气的手链却和土气的我怎么看怎么不搭调，但是这是苏堂哥哥送的，算是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那年我20岁。

　　不久之后，在一次机缘巧合下，苏堂哥哥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舞厅的看场，这个舞厅的一个侍应生在下班时被地痞欺负，苏堂哥哥帮忙他打走了那个地痞，那个侍应生看苏堂哥哥身手好，正好工作的舞厅缺看场，便把苏堂哥哥介绍了过去，经理看苏堂哥哥高大精神，便留下了他。

　　起初我很替他开心，这个工作每月都有固定收入，而且苏堂脑子灵活，又利用舞厅的烟草进货源，额外做起了烟草生意，赚了很多外快，他的精神头越发足了，但是我能见到他的时间却越来越少，白天他要做烟草生意，晚上要去看场，极少数的时间在家。

　　他也不再像刚来白城那时愿意和我我聊天，宁愿一个人安静的识字看书，与头脑一起长进的还有他的外表，他穿上西装和皮鞋，越来越像个生意人，而我则还是那个样子，反复穿着那几件带来的旧衣服，渐渐的我觉得，苏堂哥哥和我们住的这个房子越来越不搭调，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我有时总是禁不住再想。

　　在一个和煦的春日，我在替房东太太送孩子上学的路上回来，偶然看到我的苏堂哥哥穿着非常干净的一身白色西服，我甚至都没有见到过那件衣服，梳着整齐的背头，露出他好看的发髻线和线条分明的轮廓，他神采奕奕的站在一间女子高中的外面，对着里面挥手。

　　从校园里面走出来一位十分优雅的女孩子，我估摸女孩的年级和我差不多大，但是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清新与优雅，她穿着蓝白相间的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缓缓摆动，她怀里抱着一个本书，带着微笑像小鹿一样欢快的奔向苏堂。

　　苏堂怀抱着女孩，身体微微向后仰了下，低头温柔的看着女孩微笑，嘴里像是在说着有趣的事情，女孩被逗得咯咯的笑，那一刻的苏堂露出了从没有过的笑容，像是夹杂着一种情欲，我不忍看下去，飞快的跑回了现在只属于我的小房子。

　　我躺在床上脑海里闪过他抱着女孩微笑的一幕幕，摸着我手腕上的他送给我的手链，默默的掉眼泪，我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甚至按照阿娘的话说，我有些笨，但是我明白了，苏堂他不喜欢我，更不会娶我，一切我期待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就这样我不痛不痒的一个人过了很久，期间他也没有回来过，但是我却不能离开这个小房间，因为我要等他回来，我知道他肯定要回来对我做出一个安排，房东太太知道了后安慰我说白城是个花花世界，一时被迷了眼的人很多，永远被迷了心的人也很多，我还年轻，可以去找别的人。

　　中秋节的那天，我打起精神，买了很多食材，做了一桌菜，期待着他的出现。看到苏堂从院外迈进来的那一刹那，或许是很久没见，我一时恍惚没能向他打招呼。

　　他整个人看上去变化很大，皮肤好像白了一些，依旧棱角分明，神采奕奕，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秋天的燥热使他解开了两颗扣子。

　　“苏荷，我要搬走了，我会一次性留下一部分钱，你回老家和阿娘好好生活。”

　　他看到一动不动的我，选择主动打破沉默。

　　我内心忽然像被一只手攥住了，尽管这一切我早已有心里准备。

　　“嗯，我知道了，没关系。”

　　我尽量平静的回复到。

　　“我要结婚了，希望我们今后可以各自生活。”

　　他的开门见山还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但是我尽力忍住想要哭泣的心情，告诉他。

　　“恭喜你，苏堂哥哥，祝你幸福。”

　　“你，要不要一起吃饭，我做了很多菜。”

　　想到以后可能再也不见，我忽然想留下他陪我过完这个中秋。

　　“不用了，今天是中秋节，我和未婚妻约好要去拜访岳父，你自己吃吧。”他淡淡的微笑着回答。

　　他朝我走过来，将二十大洋放在我的手心里，我依旧站在门口，望着手心里沉甸甸的大洋和他慢慢远去的背影，还是没忍住喊了一声苏堂哥哥。

　　我一直称呼他苏堂哥哥，可是他却始终称呼我为苏荷，他停下了脚步，用不大的声音，说了一声对不起，便匆忙离开了。

　　一句对不起，代表他始终知道这些年我的心意，但是一切都已过去。

　　我没忍住放声大哭起来，房东太太也闻声跑出来，问我发生了什么，那天下午我只是不断的重复着一句话，我的苏堂哥哥哥哥不要我了。

　　房东太太只能安慰我说，现在这个世道，亲兄妹，亲夫妻，都走着走着就散了，你和他不是一路人，拿着他给你的钱回乡，找个人好好嫁了吧，别再想了，这就算你的前半生，翻篇过去了。房东太太说她见人多，苏堂是心思重的人，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会很遭罪。

　　我独自生活在那个小房间，封闭自己好久，直到意识有些模糊，眼前呈现出阿娘的脸。没关系，我还有阿娘，我可以拿着这些钱，和阿娘一起生活，我不断的给自己打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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