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妻

　　若不是这一次豫军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连夜强袭，汉州都邑破得突然，以致常州来不及来援，攻打汉州都邑本来是一个极其愚蠢的主意。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表哥……元奚……
　　“婕娘！婕娘！醒醒！婕娘你醒醒！”
　　仿佛有一簇焰火，爎开了眼前的黑暗，肩上推攘的力度将章泠从昏睡中惊醒，她茫然地看着眼前面熟的妇人，又愣愣地环视了一眼脏旧的毡布帐子，最后将迷茫的目光落在了妇人的身后——三个着黑甲的军士，当中的那一个，是高级武官的装扮，剑眉方脸，正含着几分兴趣打量着她。
　　陡然的，那种茫然不知何处的虚无感在瞬间褪去，章泠直起身子，脊骨霎时窜上一阵寒气。
　　摇醒章泠的是侧夫人萧氏，她入门晚，没有子嗣，大不了章泠几岁，入帐后张氏和楼氏各占一方，她便和章泠这个侄女挤在了一起。
　　见章泠清醒了，她一张粉面简直快哭出来了似的，怯怯地挪到一边，抖着嗓子小声说了一句“婕娘，这是江将军。”说完，便像个鹌鹑似的缩到了角落。
　　“江将军。”她看了那青年武官一眼，强撑着身子直起来，略一颔首。
　　“在下久闻陵水县主得百川先生教导，有咏絮之才，西子之貌。如今有幸一见，当真是名不虚传。”江良左手抚须，朗声而笑。
　　章泠之父章适，号百川，曾在朝中出任御史大夫，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声名煊赫。
　　章泠握了握掌心，慢慢垂睫，撇下嘴角“蒲柳之姿，将军谬赞。”
　　“嗳，县主过谦，我家主公久慕百川先生之才，奈何从无缘会。如今得见县主，亦是缘法，在下冒昧，可请县主随我到主公帐中一叙么？”
　　此话一出，空气一时凝滞了。凉气窜到了指尖，章泠握了握，眼前一时昏暗。
　　这话很委婉，有些权势地位的人，哪怕决意要做什么龌蹉的事情，表面也会粉饰得太平得体。只是镀金的笑面神佛下是哪番景象，在场的又有哪个是傻子。
　　“我…………”心不及思，话已在喉，可语未出口，声却哑了。
　　我不去！我不愿！我不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中尖啸着，仿佛被烈火灼烧的狂兽，随时都可能脱缰而出，可一时片刻后，又不知哪来一桶冰水当头淋下，将那些暴怒的情绪轰然浇熄。寒意从心口蔓延到指尖，又一瞬流转回来，冷汗透衣，她闭了一下眼。
　　我真傻，她想。砧板上的鱼肉怎能向持刀的人说不呢。
　　“豫侯有意，妾无不可。”她終是敛袖站起来，声音淡淡得寻常。江良正要安抚，却见章泠慢慢地转身，对上了暗处的一群人。
　　楼氏本来正看着她，见她转身，却仿佛被刺了一下，忙不迭撇开了目光。手下，将两个女儿搂得更紧了。张氏已经不唱了，只低着头抱着儿子。另外的几个侍妾背对着躺在一边，好似已经睡着了。
　　“婶娘。”她唤了一声，楼氏的身子一颤，就是不肯对上她的眼睛。
　　“婕娘有一请。”
　　楼氏不应答，章泠也没再唤。只背对着军士们，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毡帐上自己摇曳的影，缓缓开口。
　　“婕娘此去，前路难卜。婶娘若来日见了家父，便替婕娘道一声……”
　　"女儿不孝罢！”
　　话出身动，她猛然转身扑向那最右的兵士，在那兵士措不及防下一把抽出了其腰尖的佩刀，转瞬的功夫，那泛着白光的寒刃便要贴上章泠细嫩的脖颈。却说时迟那时快，章泠突感虎口一股强烈的震麻，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一声尖锐的击响，手中的刀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脱手飞出。
　　跌坐在地上，冷汗湿了额发，章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指屈了屈，痛麻尤在。
　　“县主何必如此。”江良沉下神色，叹了一声，将手中刀归了鞘。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正是他挥刀挑飞了章泠的刀，保住了美人一颗花容月貌的头颅。两边的军士在一开始的惊诧后也迅速反应过来，涌过来分制住了章泠的两肩。
　　夜风涌动，烛火扑朔。江良原地踱了两步，垂眼看向地上动弹不得的女子。釵环不整，衣裙脏污，分明是十足的狼狈孱弱，在他面前连寻死都不能。但他还是不自觉皱起了眉头，稍微感觉有些棘手了。
　　“我家主君人中龙凤，配不得县主吗？”这次的声音已经全然冷了下来，章泠听得出，这武官的语气里已经带了盛怒之意。
　　“豫侯毁我族地，杀我军士，辱我叔父。”她被摁在地上，再无什么贵女的仪态，只还强硬地仰着头，凌乱的乌发间露出一张雪白的，冷笑的脸。“两军交战，成王败寇！我叔父遭了齐淞那贼子算计，兵败无话可说，可是
　　章氏女，绝不做仇敌的□□奴！”
　　“好！好啊！好个高傲的章氏女。”沈良气极反笑，沉下眉头深深地睨了章泠一眼，随即，一声冷哼。
　　“堵住嘴！给我带走！”
　　毡帐掀开，浓烈的烟气裹携着彻骨的夜风铺面而来。一帐之隔，纵情歌舞的军士围绕着喧嚣的篝火，鼓声隆隆，冬风烈烈，灿烂的火星攀着青烟直上云霄。抬头望，天穹低垂，繁星四落。章泠踉跄着，走在这样燥动纷乱的夜色里，突然有种荒谬而恐惧的错觉，好像无形间那漫天的星斗都在向她一人倾斜，每一个都带着万钧之重，要将她压成糜粉，砸入尘泥。
　　爹爹……娘亲……元溪…………！
　　“进去！”肩上的手掌用力一推，她冷不丁向前扑去。额头触到一大片冰凉坚硬的东西，她抬起头一看，瞳孔不由瑟缩了一下。
　　一只靴子停在她身旁，男人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认得这是什么？嗯？”
　　“知道从哪里来的么？”
　　是的，认得。知道。她直愣愣地看着那物事，两肩僵着，渐渐连牙齿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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