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

作者:温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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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 章


      苏晋到了家,只站得下几人的狭窄小院里,圈着棵几米高的粗壮杨柳,显得西北两房居室在角落里拥挤阴潮,见不得光,墙头上都挂着蛛网。黄包车放不进去,苏晋只能搁在小院门前,前头已经停了另一辆黄包车,是方策的。
      这院里的倆房子是苏晋娘家的,方策小时候遭人欺负躲进院子里撞上苏晋,便住下了。那之后苏晋一屋,方策一屋,他们相伴着长大,不分你我。
      方策是孤儿,小苏晋一岁,个子却高他半头,眉眼透露着阳刚大气,有着北方男郎的宽厚胸膛,裹在身上的薄棉袄都掩不住扎实的肌肉形状。他比苏晋爱笑,咧嘴时会把一双桃花眼都眯起来,皱出几条浅眼尾纹像小狐狸翘上天的尾巴尖儿,在冬日让人看着温暖舒服,根本不像是从北方逃荒过来的可怜人。
      他常年拉车磨练出的宽肩窄腰接两条长腿,大冬天也不裹起来的赤脚脖上戴着条红绳子,串个铜黄铃铛,总是在脚脖上晃来晃去,唱着欢歌。
      那声音是苏晋后来听过多少的钢琴曲都弹不出的自由自在。
      苏晋进了院,方策正席地坐在柳树根前,拥着个泥炉子熬中药,手上熏黑的扇子已经烂了半扇,可他还透着风努力扇着,炉火映出他额前薄汗,没得空抬头,只是轻声道:“回来啦?嘘,轻点儿,你娘刚睡。”
      苏晋没说话,蹑手蹑脚走进娘的屋。
      桌上的油灯还亮着,剩了半碗白粥和两片碎肉,苏晋目光寻在娘的脸上,这屋子里常年溢着浓重的药气儿,人也比外面的苍老了许多,刚过四十的女人白发枯草样堆在头顶,干躺着不说话也不睁眼,脸上的褶子刀割般生硬,若不是嘴唇在呼吸时颤抖,已经是半点生气儿都没有。
      苏晋看得难受,没待一会儿就折了出来,他站在方策身前,低声说:“这药...”
      “恩?快了,快熬好了,你歇着吧。”方策动了动坐麻的腿,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腿长的很,很多时候他都觉着腿长就是碍事,哪怕他走在外面总是因为这两条大长腿惹得小姐们偷看也还是碍事,他嘶着冷气把腿缩回来,仰脸看去:“你....嗨呦!你这脸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流血了?!你打架了?”
      “......嗯。”苏晋从小跟着哑巴娘长大,很多时候遇上方策絮絮叨叨的追问他都无所适从,犹豫了几分,他干脆走去一屁股挤着坐在了方策旁边,就着微弱火光把脸朝人扭了过去。
      “啧啧啧。”方策也不介意,大大方方盯着脸仔细查了遍,还拿拇指头轻摁了下苏晋撕裂的嘴角,惹得苏晋倒吸气:“疼...”
      “能不疼吗?都流血了。谁干的?怎么舍得把小脸打成这样的?哪个不长眼的小赤佬,我明个收拾他。”方策嘴上说着狠话,眉头却皱得紧,又伸手去碰苏晋其他地方:“身上伤了没?胳膊?腿?”
      苏晋摇摇头,他拿起地上扔着的空药包问:“策子,这药要多少钱?”
      “啊,没多少钱。”方策立刻停了话头,转脸认认真真熬起药。
      “那桌子上的米和肉呢?”苏晋追问。
      “梁先生给的,他们家晚上剩的。”方策声音说得小,几乎是哼着答,余光也不往苏晋那瞅。
      “梁先生是你的包车客人,这是给你的吧?你就那么拿给我娘吃,我肯定是要补给你的。”
      “我不要。”
      “不论你要不要,我都是得给你的,你等着,我去拿给你。”苏晋晓得方策肯定说不要,他完全不理辩驳,自顾自的说完就扶着树起了身往屋里去。苏晋躬着身打开床尾的储物木柜,柜子里是床绣花被子,红绸的,娘从来不许盖,想着该是娘出嫁时从娘家带出的。苏晋把它抱出来,从最里面掏出个首饰盒,小心打开却愣住了。

      要过冬,储粮食,交份子,到处求药方。
      家里剩的钱,早没了。

      微弱的咳嗽声唤回苏晋,他扭头看着病榻上的娘正睁着眼盯他看,他匆匆合上首饰盒,把被子塞回去闭了柜门,安抚道:“娘,没事,我把今天的钱搁进去。”
      女人无法开口说话,眼神却担忧着急。苏晋侧着头把受伤的脸躲开,快步走到餐桌把油灯灭了,黑暗里他低声劝:“娘,你快歇,今天策子帮了大忙,我去他那屋睡去,你安心着。”
      苏晋把口袋里的法币拿出来,攥在手里,推门出去却发现方策早就没了影儿。中药熬好了,泥炉也灭了火,药盅就好好搁在柳树下头。苏晋转身就去推方策屋门,门锁着,方策在里面喊:“睡了睡了,药好了,搁那了,你把你脑袋上的伤处理处理,也早点睡!”
      “出来。”苏晋又敲门。
      “我睡了,我睡着了,呼——”
      “你把钱收下,明天买些米面。”
      “明天再说明天的!”
      “那你开门,我进去同你睡。”
      “不要,别想给我塞钱,要买米面我自己有,你快把钱攒着。我自己睡啦!别吵!”
      “......”论耍赖,苏晋从不是方策的对手,他怼不过人,只好低头寻了块砖头放在方策屋门槛前头,把法币卷拆开,就仔仔细细的压平在砖头下面,还认真摁了俩下,冲着门轻声说:“那我搁这了。”
      装睡的方策已经没了声,他当是苏晋拿走了柳树下的药,没料到天亮出门时险些被门槛那大块砖头绊个跟头,踉跄跌了几步才扶着树稳住,被踢开的砖头露出法币的角。
      “...楞头鬼。”

      方策捡起钱蹑手蹑脚推开苏晋屋门,里面只有干娘在睡着,他叹口气把手上的钱顺着枕头压进去,转身戴上棉帽子出了门。门口只停了一辆黄包车,苏晋已经出工了,他为了给娘治病每日都比别人早出工,方策起再早也没跟得上过,倒也不再想着能一起出门了。
      方策没去客多的码头和车站,他拉着车跑到许昌路西侧的弄堂口,拿汗巾把座位擦了几遍后站在车旁等着,他不时往弄堂里探头,个子高又带着风吹雨淋的硬朗帅气,路过的人总是不时侧目看他。
      方策早已习惯了,他不理会,待青衫长褂的中年男人从弄堂里的二层小院走出来,方策眼睛才亮了几分,他背起手偷笑着看去。这就是从逃荒半路上把奄奄一息的他救到上海的梁先生,明明一本正经的要教他自食其力,却从方策拉黄包车的第一天起就用高于市价的价格长期雇佣了他接送自己上下班。
      十几年,方策尊敬他,崇拜他,甚至依赖他。
      中年男人戴着副近视眼睛,镜片后的目光谦卑恭顺,望着人时总是浅浅含笑。深灰的中式马褂熨晾的平整干净,他平日会搭条藏蓝色围巾,今日换了条浅褐的格子围巾,显得太过资本和他的褂子不搭,他自己些许也这么觉着,方策见他尴尬的一直把手揽着身前,跟街坊邻居打过招呼后,步伐也比平日快些。
      待男人坐上车,方策起身忍不住笑,他边跑边道:“梁叔,是师母新买的围巾吗?挺好看的呀。”
      “你就莫笑了。”梁秋白,任教于上海女子大学,实实在在的文人学士,被嘲后耳根都攀红,但还是耐心解释道:“....不是新买的,别人送的,他觉着好看。”
      “是好看,好看的呀,我也觉着好看。”方策没听出梁秋白话里的犹豫,他个高体壮,性子又自由,在车行鲜少被人欺负,养得脾气不像苏晋那般谨慎,他回头看了梁秋白一眼,取笑道:“但就是跟您不搭,您戴藏青围巾才是真好看呢。”
      “......”
      座位上的梁秋白不似方策般心情好,他没再接话,拇指摩挲在围巾一角上,下意识不停揉抚着进口的昂贵毛料,指肚触感真是又软又暖,没有其他的围巾的糙茬。

      到达校门口方策弯腰把车杆放下,他回头扶梁秋白下车,梁秋白一路都未再开口,方策有些懊恼的朝人补道:“其实您这条围巾也好看的,我不懂,我就是胡说...”
      “啊?”梁秋白微蹙着眉头似在考量其他事情,听方策这么说愣了下,他慌忙把手从围巾上松开,提着方块大小的文件包垂在腿侧,缓了脸色安抚的冲方策微笑:“哦,没事的,这条围巾是我门下学生送来,他刚留洋回国,买的样式不太适合我。”
      “哦,那一定是您十分得意的门生,您平时都不收学生礼物的。”
      “嗯。”梁秋白目光更温柔了些,他轻声说:“我最得意的门生,便是他了。”
      方策看着梁秋白神色打心眼里有点酸,他把手背在身后让开道路,便要送梁秋白进校门。梁秋白从皮包中掏出银元递他,他退后一步摇头:“昨天我托师母拿了米和肉,包车半个月的钱都够了,我不要。”
      “拿着,这算剩下半个月的。”梁秋白伸手拽过方策掌心,把钱放上去:“明日起,你就不必再到巷口和学校接送我了。”
      “为什么?您顾别人了?”梁秋白还没说完,方策便急了,他硬是要把钱往回塞,梁秋白耐心劝说:“我这些天不回家,去朋友家住些日子...”
      “那总要上下班,我也可以到朋友家接您。”方策急忙插话。
      “朋友有车,这些日子他送我上下班就可以,你也不用大老远跑来。”
      “我...”方策还要辩驳几句,身后突然有青年男人大声冲梁秋白唤了声‘老师!’,梁秋白任职女校,哪有男学生?方策转头去看,就见一比自己还高些的男人挺拔的站在汽车旁边,上身穿着毛领皮衣,脸上戴着美国佬的漆黑墨镜,站在一群准备上学的女学生中实属打扮另类。
      方策一瞬便想到送这条格子围巾的得意门生便是这位资本的白脸小开了,他回头问梁秋白:“您,就住他家呀?”
      “恩。”梁秋白应下,他把钱交给方策,一边手拍拍自己坐皱的长衫一边轻声嘱咐:“这几天别落下功课,昨日你给师母的信我看过了,都是错别字。你啊,什么时候能不写错别字,什么时候我就给你写推荐信。”
      梁秋白已经走远,伴着小开一起进了校门,方策这才收回目光撇了撇嘴,心中隐隐担忧着,却也只能委屈的‘哦’了声。
      旁边的扎着麻花辫穿校裙的小姑娘还在嬉笑着私语那小开多么多么英俊,方策吃醋的想,那小开气质看着还行,就是一身洋打扮不论不类的,再好看也是捉瞎,他鄙夷的哧了声,转身拉起车往客人更多的车站跑去。

      此时,苏晋已经从车站拉过三个来回的客人,在冬日里他跑的鼻干喉呛,昨夜挨过打的肋骨随着吸气抽着生疼,苏晋说话都不敢用劲,他把车停在街边包子摊旁坐着歇息,老板清晨嘹亮的叫卖声中都是香喷喷的肉包香,苏晋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噜叫唤起来。
      一个个皮薄馅大的汤包搁在笼屉里,溢出白茫茫的水雾,升天翻涌着朝四面八方的行人追去,老板熟练地压着面皮儿,大声吆喝着叫卖。旁侧的大铁锅里还熬着浓醇的黄豆浆,苏晋舔着嘴皮走近了去看,冷风皲裂后的嘴皮一股子腥味,反而让豆浆的诱惑更大了。
      苏晋来来回回在铺子旁边走了几圈,最后实在忍不住,站在铺子前踌躇着低声开口:“老板,买包子。”
      “得勒!”老板爽朗应下,抽出张大油纸准备装包子:“要几笼?”
      “...要一个。”苏晋臊红脸,他赶忙把早上挣得钱拿出来,挑了几个零碎的扔进老板的钱筐子里。
      老板斜眼瞅了苏晋一眼,把刚抽出来的大油纸塞回去,徒手拿了一热包子就递给苏晋,不耐烦道:“给给给。”
      包子烫手,苏晋吃起来要不停在两手里倒腾,呼呼吹气,偶尔贪吃多咬了两下,拿包子的手就烫的发红,急忙得抽出来捏在耳垂上。他身后是一家法国咖啡厅,金发碧眼的洋人喝着咖啡把窗前的他当个乐子瞧,更有几个外国女人用西语交谈时笑他像猴子,漂亮的亚洲猴子。
      但很快,咖啡厅里就上演了更吸引目光的一幕,尖叫声让窗外的苏晋都回头看去——某家的大小姐把刚上来的热咖啡泼了对面的公子哥一身。

      “启明,启明你没事吧?”公子哥旁边的女人打扮浓艳,看是舞女打扮,紧身旗袍上绽着硕大花朵纹样,手腕上戴着四五样饰物,她着急的扯布子为曾启明擦拭。倒是曾启明毫不羞怒,他清冷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侧开目光完全不理对面富家小姐,单手解开西装,由着舞女上手为他收拾染脏的白色衬衣。
      “曾启明!”大小姐气得跺脚,她瞪向自己身旁的人:“靳学良,你管不管?”
      “他又不是我爹,也不是你爹,你让他管什么?”曾启明这时开了口,他撇了眼坐在对面认真品咖啡的靳学良,不屑地哼了声。
      靳学良脱去了军装,穿着灰色的中山装,他一直垂着眼没去看对面曾启明的目光,咽了嘴里的咖啡,他放下手中的白瓷杯,拿起餐台搁着的绸巾,双手摁压在嘴上仔细擦拭了残迹,他可真是讲究极了。
      苏晋认出他,昨夜街头撞到的军爷就是这一位,看八卦是人之本能,苏晋看得起劲连包子都忘了嚼。
      可故事结束的太快,窗子里的军爷搁下脏手巾,用一句就彻底把小姐气跑了。他摁下脏手巾,面无表情的切着面包说:“坐下,别给你父亲在外丢人。”
      “我丢人?!”小姐气得脸蛋通红,左右看着嘲讽过来的目光,她眼底含泪,抄起自己的手包就往咖啡厅外跑。
      靳学良没急着追,他叹了口气,抬眼看向曾启明:“你和她从小就订婚了,你再找多少个舞女也没用。”
      “那又怎样?”曾启明讽笑出声,他推开舞女的手倾身向前,隔着餐桌他盯着靳学良不甘道:“我还从小就认识你了,那又怎么样?啊?”
      靳学良懒得理,他拿起刀叉要切掉面前肉食,外面着急跑进来的下属就凑在他耳边道:“小姐拽了门口一个黄包车车夫,一起上车回家了。”
      靳学良手上的叉子哐当扔在盘子里,气得翻了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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