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魔

作者:梵星Fr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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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机


      时间一往无前,人却后知后觉。

      阿墨悚然地合起书,朝“少爷”所在的房间望了一眼。

      影妖是什么时候抓走了少爷?真正的少爷现在人在哪里?

      细细想来,一切因赶考而起。

      清晨,阿墨喊少爷起床。

      “少爷,”阿墨收起鹅笼帐,摇了摇床上四仰八叉的公子,“快起来,马车在外面催了。”

      “起来啦。”阿墨又推了他一把。

      少爷顺势拉住他的手放进怀里,睡眼惺忪地说,“别走。”

      阿墨脸一热,想要抽出手却发现抽不掉。愣愣地望着他半露在锦被外滑不溜手的双肩,以及修长的脖颈、滚动的喉结、清冽的锁骨。

      直到外面传来一长串贯耳的马鸣声,少爷突然掀开被子跳起来,一双脚灵活地穿进布鞋,满脸惊恐地掐住阿墨的脖子,大声鬼叫,“你怎么不叫我!”

      阿墨咳咳地说,“请你披上人皮再说话。”

      少爷迅速地穿上衣服跑出去,阿墨背上书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却头也不回地喊着,“快一点!今天不能再错过吉时!”

      到了前厅,夫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边吹边放到桌上,“先吃早饭。阿墨,叫车夫等一等,再给马喂点草料。”

      少爷气喘吁吁地抹掉一额头的汗,又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真香!娘好久没有亲自下厨了,我到了京城一定会想念家里的味道。”

      夫人微笑着摸他的头,“傻儿子。”然后低下头慢慢整理着桌上的包袱。

      阿墨走到门口,对车夫说,“少爷马上来。”

      车夫皱眉,“出了城路不好走,驿站又远,林子里很可能还有强盗,还是……”

      “呸呸呸!乌鸦嘴!”阿墨气得不愿喂马,返身回去。

      少爷匆匆地扒了几口面条一丝溜吸进嘴里,拿起夫人手上包不完的包袱胡乱一打结,就向他扔了过来,“走。”

      夫人在身后喊着,“路上小心,一定要注意安全。到了京城记得写信……”

      转身的时候,他看见那满满一大碗面,少爷只来得及吃了两口。后来常常会在许多时刻,想起这碗面。

      马车小跑着在青石板上骨碌作响,随着车夫的一个亮鞭一阵豪嗓,逐渐越跑越快,不曾想又绊了石子咯噔一震,简直飞起来。

      阿墨和少爷在车厢里挤作一团。

      少爷懒懒地把头靠在阿墨肩上,掀开格子窗的布帘,向外张望。

      沿街的铺子才刚开门。

      买菜大婶三三两两向这边张望,笑嘻嘻地低语,“明公子又去赶考了,快看。”少爷的俊脸她们百看不腻。

      打铁匠已经升起了高火,抡锤铸铁,火星四射。

      乡下来的农夫担着一对鸡笼,没发现有几根竹篾断了,遇到马车便很机灵地将担子转横为竖,这一震,就有几只雏鸡从裂口里给挤得掉出来,一只只拍着小脚蹼满街跑。

      “回来!”农夫放下扁担和鸡笼,大叫着追去。

      茶楼的伙计一手拎着水壶,伸开懒腰,开水淋到地上唬得直跳脚,老板忙跑出来揪他耳朵骂:“笨手笨脚!”

      少爷哈哈大笑,世俗生活在眼前匆匆掠过。

      不远处,有人招唤,“清远——!”少爷吩咐车夫停车,应他道,“先生早!”

      是算命的灵光道长。

      阿墨拦住少爷,放下窗帘说,“遇到他准没好事。让他算个赶考的吉日,每次都说是明天,到第二天不是下冰雹就是官差封路,还有昨天,竟然一到城门口就遇到难民潮,把马车都挤坏了……”

      “行了,我这次不会听他的。择日不如撞日,计划赶不上变化,今天一定要出发。我已经等不及要去帝都了。”

      少爷下车问先生,“今天怎样,是赶考的吉日吗?”

      先生金铃一摇,掐了掐细长的手指头,摇头。

      “可是你昨天明明说是的,还有前天和大前天……”

      先生说,“时机变化莫测呀。再说了,我说的是明天,不是今天。”

      “昨天的明天,不就是今天吗?”

      先生笑着说,“NO!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

      少爷说,“你这个泼皮,满口胡诌!死的都能给你说成活的,活的能说跑了,跑的能说飞了,哪里有什么明天,我再也不信你了。有什么好话,都烂在肚子里,不要告诉我,免得你泄露天机。”说罢一拱手,“告辞!”

      “哈哈,你急什么。”先生镇定自若,单手抓住他的手臂拉回来说,“我不说谜语了,送你一件礼物。”

      “有这种好事?”少爷狐疑地看着他。

      先生从百衲衣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个硕大的桃子托在右手掌心说,“这是我用神仙索上天宫偷来的蟠桃,人吃了可以起死回生。”

      少爷伸手就抓,没想到扑了个空,再看时,桃子却在先生的左手上高高托举着。

      “送你的都要来抢,真是!”先生笑着说,“这蟠桃可不是谁都能吃的。我给它加了一道封印,需要念出我的咒语才能咬得动。”

      “什么鬼?!”少爷一脸嫌弃地说,“吃个桃子也要这么难……”

      “知道你不信,我早有准备。”先生说着把桃子放在了算卦的小桌上,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把匕首递给少爷,说,“你砍它一刀试试。”

      少爷没有砍,而是用刀尖轻轻戳了下去。

      顿时刀刃就弯了。

      弯了……

      “靠!”他丢掉匕首,拿起桃子揣进怀里说,“你倒说说,咒语是什么?”

      先生随即附在少爷耳畔低声地把咒语说了,眼睛却盯着趴在车窗上的阿墨。

      少爷上车来,将桃子收进包袱里,吩咐阿墨饿了就把它吃掉,隔夜不新鲜。

      马车再次跑起来,灵光先生站在算命摊子前,用双指的指尖按着嘴唇,笑容渐渐消失,又补充一句,“别忘了,今天也是明天,明天也是今天——这是时机的奥秘!”

      “刚才他悄悄跟你说什么?”阿墨问。

      少爷摇头,“不是什么好话,以后再跟你说。”

      阿墨一撇嘴,没再问。

      出了城,阿墨和少爷对视一眼,少爷说,“妈呀,太不容易了。总算顺利出城了,开不开心?”

      他习惯性地揉阿墨的脸,粉嫩的婴儿肥让人又爱又恨。

      没多久,他就靠在阿墨肩上睡着了,修长的两腿几乎伸出门外。

      风在树林间穿梭呼号,马车明显慢下来,阿墨掀开门帘,扑面一阵大风,带着从东面大海吹来的咸腥味。急忙放了手,隔着帘子问车夫,“台风要来了吗?”

      车夫说,“是啊,真奇怪,又不是台风的季节。”

      没多久车夫长吁一声,来了个急刹车,阿墨急用手心从侧面护住少爷的头。他被晃醒了。

      车夫掀开门帘,风直往里灌。主仆二人都眯起了眼睛。他说,“走不了了,趁现在风力还不强,赶紧回家去吧。改天再出发……”

      “不行。”少爷说,“改天是哪天?明天?……我受够了。你不愿去,我们就不雇你,把银子退了,阿墨,我们自己走。”

      “少爷!”

      阿墨极不情愿但不由分说地被拉下车子,怀里抱着蓝布包袱,背上的书箱哐哐作响。

      “你们自求多福吧……”车夫说罢就拉紧缰绳,调头往明州城去。

      风越来越大,阿墨和少爷的长发都在背后高高地扬起,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拎了起来,他突然揽住他在肩膀上捏了捏,温柔地说,“你怕吗?”

      阿墨说,“怕也要来。”

      他笑笑,朝远方的旷野望去,“那条黑线是什么?好像离这边越来越近……”

      阿墨艰难地睁开眼,“不会是……”

      “龙卷风!”少爷拉起阿墨的手,大叫一声“RUN!”转身就跑。

      阿墨跟在后面也叫起来,“车夫——!车夫——!”

      少爷边跑边回头,突然松开手慢了下来。

      阿墨感到手中一空,正纳闷,就看到一头褐色的狮子从身边纵身跃过,再回头,少爷又跑了起来,因为龙卷风已逼近。附近的大树都被拦腰吹断。残枝败叶混着沙尘一路追杀,毁天灭地。

      阿墨卯足全身力气,又加速狂奔,直到超过了前面那头狮子。

      少爷跑得喘不上气,还不忘朝他竖起大拇指。

      他们又看到了马车。因为风沙阻力太大,马又发狂不辨方向。

      少爷从背后追了上来,单手将阿墨连人带书箱都揽到怀里,一跃从后门跳进了马车。

      没有用,龙卷风还是追上来了。

      阿墨感到天旋地转,头在车厢里撞来撞去,一只手死死地抱着少爷的头。

      整辆马车被吹上天空,四面暗红色的帘子都分裂迸射不翼而飞,只剩下几根负隅顽抗的实木框架。

      云雾翻滚在脚下,从高高的天空望向人间,浑浊一片,只有苍绿的树梢从混沌的风沙中歪出头向一边倒。

      少爷一手死死抱着阿墨,一手紧紧地抓住最牢固的一根横杆,同时他的两腿夹住了他的双腿。

      阿墨抬头看到车夫和马都凌空在头顶盘旋。

      不禁把少爷抱得更紧。

      这之后,阿墨在剧烈的风力摧残中,痛苦地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河边的一片宽阔草地上,面前是一座广袤无边的绿色森林。

      风暴已停,云破日出,天蓝得像新涂了漆,密密的树林里却依然阴森森的,只有许多晃眼的光芒星星点点地闪耀。

      少爷扯下袖子上破了的滚边布料,给阿墨包扎头上出血的伤口。他们起身看到马已经死了,静静地躺在地上。车夫也遍体鳞伤,呆坐地上,失神地望着横在血泊里的马。

      “那些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少爷将他扶起来,“我们去看看吧。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天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阿墨和少爷走进森林,发现到处都是镜子。

      大大小小的,破碎的,零乱的,看上去全都是软绵绵的,不规则的形状。

      像云不是云。

      像水也不是水。

      仿佛是一堆白灿灿的银子被熔化了流到地上。

      除了躺在地上的和立在灌木丛中的,还有像折叠的饼一样挂在树上的。

      “森林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古怪的镜子?”——阿墨看着他和少爷的脸,以各个角度出现在四面八方,镜子里他不自觉地挽着他的手肘。

      于是轻轻地抽出手来扶了扶额头,很自然地避免了由于过分亲密而引发脸红。

      “你看见我了吗?”突然一个提着木桶的中年男子出现。

      他神色恍惚,像诗人一样忧伤。他把目光落在阿墨身上,心却似乎丢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你看见我了吗?——我看见你了。这碎满一地的镜子,都是我的眼睛、我的心。”

      阿墨嘀咕道,“这人怎么神经兮兮的。”

      少爷说,“脑子瓦特了。”

      阿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是谁?这里是哪个州哪个县?怎么出去?”

      男子眨眨眼,似乎刚从梦游中醒过神来,把头一偏,对着一面挂在树上的镜子说,“这里没有州也没有县。我们都出不去。”接着放下水桶,弯腰从里面拿出一条丝瓜瓤,开始擦拭着镜子上的灰尘。

      一张两颊瘦削、眼窝凹陷、外加胡子拉碴的忧郁面孔,在镜子里逐渐清晰。

      少爷说,“大叔,你说得对。天快黑了,我们又不认识路,今天肯定出不去了……可以到你家借宿一晚吗?”

      “等我把这些魔镜擦完。”男子从镜子里看着他们说,“这里是镜林。我是守镜人。他们都叫我亮叔。”

      “魔镜?”阿墨说,“有什么用?”

      “每个魔镜都有一个主人。用它能看到主人想看到的一切。还可以穿过镜子去一个你最想去的地方,不过,一旦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亮叔走来走去,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每一面魔镜。

      “你一个人,要擦这么多镜子,什么时候才能擦完?”少爷说,“我的书童受了伤,需要休息。”

      “不急,你们先坐一会。我家不远。”

      但是他们根本坐不住,各自走动着去照那些镜子。

      “魔镜,我想看看这里是哪个州哪个县。”少爷对着镜子搔首弄姿起来,可是一点回应也没有。

      他走几步,蹲下身对另一面躺在地上的镜子说,“我能考上功名吗?”

      他又往外围走了几步,对着一面挂在树干上的大魔镜,愣住了。镜子里没有他的影像。他把脸凑近长长地哈一口气,然后用袖子擦了擦。

      在镜子上的白雾被擦去的瞬间,一个穿着鳞甲身形高大的将军朝他走来。将军全身都湿漉漉的,头发不停往下滴水,裤子紧紧地贴在腿上呈现出圆鼓鼓的轮廓。

      阿墨和少爷都转过身望着他。

      他刚毅的脸上是桀骜不驯的表情,刀砍斧削的五官在晚霞的红光中神采飞扬,令所有斑斓的魔镜都黯然失色。

      在他身后又跟进来一排少年小兵,也是浑身湿透,看样子是从河对岸游过来的。小兵共七个,身材很矮,除了那个微胖的,其余看上去都很俊朗结实,虽然个头只到将军的腋下,却都有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

      将军久久地凝视着少爷。少爷看了阿墨一眼然后也愣住了,回望将军。那一刻,少爷的眼神里有阿墨从未见过的惆怅,像是深夜大海上微蓝的月光。

      接着他毫无预警地笑了,露出两排皎洁的牙,“救兵来啦!”

      将军却不笑。他用低沉浑厚的嗓音和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们是退役的军人,来投宿的,只要一夜,天亮就走。”

      “你们人太多了,我家住不下。”亮叔说。

      “住得下!我们只要一餐饱饭,一壶好酒,幕天席地便可。”将军说话的时候,好奇地望着少爷背后的镜子。

      少爷转头问守镜人,“为什么这面镜子可以看到其他人却唯独看不见我?”

      亮叔露出喜悦的神色,走过来看看说,“那说明你就是这面魔镜的主人。”说着拿起少爷的右手手掌,将手心贴在镜面上,瞬间一道白光极速收缩,集中到少爷的掌心化为无形。

      “啊!好痛。”少爷嗷嗷直叫。

      “等你要用它的时候,只要向着光亮处摊开手掌,它就会自己出来。”亮叔说完继续干活,“我很快就忙完了。”

      这时候,将军和七个小兵分头找到了各自的魔镜又回来了,只有阿墨试过了每一个有镜子的地方,都没找到。

      “亮叔,你不是说每个人都有一面魔镜吗,为什么我没有?”

      亮叔深深地看了阿墨一眼说,“我不知道,也许在其他地方。林子这么大,等它想遇见你的时候,自然就会遇见了。”

      阿墨抬头看了看被树影割裂的天空,已经暮色四合,月亮初初升起在墨蓝的天边。

      “对了,车夫还在外面。”阿墨说,“都是我们连累的,不如叫他一起吧。”

      少爷点头,过来搀扶着阿墨。

      他们走到森林外面的空草地上,发现车夫整个人伏在马肚子上肩膀耸动,把头埋在手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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