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啊，天堂草

　　知道周南果真如传言所说，是狐生的孩子的那天夜里，施渠做了个梦。在梦里，她是一只兔子。
　　（梦）
　　月亮圆起来的第一天，想吃。第二天，想吃。第三天，想吃。第四天，想吃想吃想吃……
　　我已经在这片草地上躺了有十天，每晚都来，我拉过长长的耳朵盖住眼睛，仰头接受着夏季晚风的轻抚，我浓软细密的毛发不时被掀起一片小小的波浪，胡须被风撩上鼻尖，直戳着鼻孔——痒得我想打喷嚏。
　　草香飘来，我感觉到有些饿了，我伸出一只爪子，漫不经心地扯了把草，塞进嘴里，清甜的汁液溢溅齿尖，香气从口腔扩散到肺腑、鼻腔，连四肢都感觉到舒坦。身体又恢复了力气，我咽下口草，瞄了一眼黄澄澄的月亮。
　　每天都来这片草地的还有猫头鹰，它总是有许多新奇又高端的东西，有时候他会拿出来分享，或者售卖给别人。
　　曾经我以为天堂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香气四溢、又脆又甜、饱满多汁，直到有一天猫头鹰递给我一根金黄色的草杆，他说这是从月亮上摘下来的。我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吃下。草汁溅到舌尖的那一瞬间，我浑身一个激灵，心头上像是有阵微弱的闪电劈过。从此我心目中最美味的食物，被刷新到了一个新的层次。这根草杆，用我单薄的语言难以描述它的美味，以及吃下它之后的满足感。猫头鹰告诉我，它叫黄金万年草。
　　夜空中飘来一块乌云，遮住了满天的星星。不一会儿，就下雨了，雨点落到了我的脸上，猫头鹰说：雨马上就下大了，施渠，我要回家避雨去了，你也快回家吧！
　　说完，猫头鹰就顶着雨飞走了，忽然一阵雷霆霹雳，天空响过一片炸雷，闪电照亮夜空。我爬起来就往家里跑，跑着跑着我感觉到脸上一片潮湿，我抬起爪子一摸，竟有些黏黏的触感，像是口水。
　　一道闪电在我身旁落下，险些劈中我，我挣扎着继续往前跑，雷电仿佛就在后面追着。我的眼前飘来一片大雾，跑过很长一段模糊缥缈的景象后，我猛然想起来，我好像之前是用两条腿跑的，而不是用四肢，我低头看了下自己毛茸茸的脚，有些慌乱……之后我不小心踏空了，掉进了一个没有天花板，四周杂草丛生的破屋子里。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我瞅见屋子的装潢有些熟悉，似乎我当人类时的房间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摔到了床上，迸起一片灰尘，鼻子里一阵窒息，突然我就醒了。
　　大颗的水珠一滴滴落到我脸上，我屋子里的窗户没有关，雨水透过窗纱淋了进来，闹钟和着窗外的雷声吵成一片。枕头上一片潮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口水。那个梦诡异得很，我头一次做梦梦见自己是只兔子，还为了一根草淌了一地口水。梦总是诡异的，无可厚非，我没有多想。可是那天放学后，我碰见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小姑娘，记得你昨夜做过的那个梦吗？在我这儿，有一根货真价实的黄金万年草”一个矮胖的女人递过来一颗牛奶硬糖。
　　我骑着自行车，下意识的躲开她，骑出一米开外之后脑袋里一蒙，鬼使神差地刹了车。黄金万年草，昨晚我做的梦？！她竟然知道。
　　我感觉背后有人凑了过来，我浑身一个激灵，却好似被定在了原地，动也不能动。女人慢慢地接近我，她把糖果塞进我手里：“我是周南的妈妈，廖青和。周南告诉你了吧？他是个狐仙。”女人微笑着，“这颗糖是我幻化出来的，你想学法术吗？周南每天下午都会来后山找我学习法术，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可以把我的法术，全部教给你。”
　　素闻狐仙奸诈狡猾，素未谋面，就以熟络的口吻约我去无人之地，我想我还是小心着点，况且我根本没有看见周南。
　　正这么想着，周南从学校的方向走了过来，像是刚刚赶过来一样。不对，我今天留在学校做值日，周南走得比我早许多，按照他平常的速度，这会儿早该在家里的，怎么会才从学校走过来呢？
　　“施渠，走吧？我妈跟我说了，她能带你跟着我一起学法术。学了这法术，吃穿可就不愁了。我作业本忘学校了，刚才回去拿，我叫我妈在这约你一起的。”
　　“你妈从来都没见过我，怎么认识我的呢？”
　　“这就是法术，厉害吧！你跟着我去见识见识也行啊。”他对我笑一笑。
　　我本就无心去学这狐仙的法术，更何况刚才廖青和还强行把我定在了这里，我现在只想赶紧脱身逃跑。虽然现在路上没有那么多学生了，但还是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我观察路上有没有靠谱的人能帮我脱身。
　　“这法术确实是厉害，但这狐仙的本事，不是我一个凡人能学会的。就算要跟你走，我也得回家跟我家里人说一声，不然我妈该担心了。周南，你先去吧。”
　　“跟我一起吧，施渠。你家人那里，让我妈跟他们说一声就是了。”
　　“不，还是我亲自回去说吧，也不急着非得在今天。” 恰好邻居大富骑车经过，我蹬起自行车，脚有点发软，我再不去搭理身后的廖青和母子。“大富伯伯，我们一起回家吧”，我喊住他，赶紧跟了上去。
　　那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了狐仙，她对我说她观察村里人好久了，不知道该害谁，小李子、小张子力气太大，怕是不好对付，村头小丽就会哭，她就怕女的哭，就我名字好听，叫“失去”，听起来就像得丢点什么东西似的。说着她就把骇人的一双毛爪伸到我脸上来，我“嗷”一声就跪下了，我嚎啕大哭：狐仙奶奶，饶了我吧。您想要嘛我看看能不能送给您点，我家里就我一个闺女，怕是我死了，就再没得人照顾我父母了，我家里有块二十年的腊肉，您要是想要，就拿走吧，这是我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狐仙说：“我不稀得吃人的食物，我就想要你的命，把你的魂儿拿去炼丹，你想想你家里人谁喜欢你，让他替你也行”。
　　听完这话，我哭得更厉害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狐仙再跟我搭话，我也不听了，狐仙果然怕了，骂了句脏话，走了。我隐隐听见她说，她还会再来的。
　　我哽咽着醒来，天刚蒙蒙亮，屋外鸡鸭一片嘶鸣，狗疯了似的狂吠，只有有生人来的时候它才这样。我跑到我妈屋里，把我昨天碰到的事还有狐仙托给我的两个梦都告诉了她。我妈刚好被外头的声音吵醒，睡不着觉，听了我的话，她说她身上起了好多鸡皮疙瘩。我爸拍了拍他自己从睡梦中被吵醒还有些迷糊的脑袋说：没事，家里有男人在呢，狐狸精不敢过来。他让我妈去炖碗腊肉粥，给我压压惊。
　　我转过身，打算洗洗脸上生生被廖青和吓出来的眼泪。“施渠！”，我爸在我背后厉声喊我，吓了我一跳：“以后不许看鬼故事了，大惊小怪的。都快看成神经病了。”
　　我妈出去没几分钟，厨房里就传出了她的一声惊叫，我哆哆嗦嗦拉着我爸冲过去找她，不顾自己刚刚才受了委屈。我们过去的时候，正撞上我妈脸色苍白地跑出厨房门，她抓住我们的手往外跑，到了屋里，她才找了个地方坐下，对我们说：腊肉不见了，她仔细扒了扒原来放腊肉的地方，竟翻出一张纸钱来。
　　我爸听完这话竟然笑了，“那纸钱是咱妈祭灶用的吧，腊肉肯定是让什么动物给叼走了。要么猫，要么黄鼠狼，或者是狐狸……山村里有这些东西到不稀罕。你们母女俩咋这么迷信！”
　　这就是廖青和第一次对我挑衅，想不到竟如此荒诞无耻，前脚带着诱惑的意味骗我去学法术，奸计败露之后，马上跑来吓唬我，还偷我家的腊肉，在梦里她说了她不稀罕吃的。
　　我不太相信周南会配合她一起骗我，或许廖青和是用了某些法术控制住了他也未可知。但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还是小心为上。
　　学习法术半年多后，周南决定不去找廖青和了，一是因为狐仙的法术大多损害人类，他不愿意深迷其中，在周南心目中人始终是同类，他不愿意伤害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廖青和的法术他学习得越多，越发觉廖青和对周家的干预不止于阻碍他爸爸找后妈方面……爷爷奶奶的病，与爸爸订婚的寡妇的死，好像都是狐仙作的乱。
　　一次周南偷偷调查过去的事情时，被廖青和发现了，廖青和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露出让人匪夷所思的微笑，让他感觉毛骨悚然。之后，周南就再也不能查事情了，廖青和编了个谎话骗他，说他修炼时间尚短，法力还不稳定。
　　下决定不再与廖青和接触之后，周南宁愿去远一点的山上砍柴也不去后山，他不再去后山的第二天晚上，廖青和给他托了个梦。梦里的情景就是后山，廖青和打扮得很鲜亮，一身红色的衣服，像狐狸毛的颜色，指甲上渍了凤仙花，脸惨白惨白的，涂了红嘴唇，对他笑的时候活像个女鬼。廖青和坐在她家门口的半截树桩子上，等周南走过去。
　　周南感觉自己双脚不受控制地朝她走去，“小南，这两天怎么没来后山练功啊？是妈妈哪里做错了吗？”廖青和开口问他。周南闭紧嘴不说话，他意识到了自己是在做梦，想要摆脱这梦魇，他想：幸好在梦里廖青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努力地操控自己的身体，想要清醒过来。“在梦里我也能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别白费力气了。看妈妈这身红衣裳好看吗？跟你爸爸结婚的那天，我就穿的这件。这件婚服我一直珍藏着，没想到他的那件，又被用来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你继母怀孕三个月了，我帮帮你，小南。让你爸爸、爷爷和奶奶从今往后只疼你一个人……哈哈哈哈哈哈”廖青和笑得花枝乱颤，周南从梦境中被一把推出。周南醒来后，发觉被窝里全是冷汗。
　　周南睁着眼睛等待着天亮，那天晚上，他再也睡不着，他用被子紧紧把自己裹住。他盘算着要怎么开口，跟家里人说这件事情，“别跟你家里的人说，没有用的。再来后山吧，妈妈在这里等着你。”突然间，廖青和的声音传进他的脑海。他再也绷不住了，整个人钻进被子里开始哭泣，他非常地害怕廖青和，怕到全身发抖。虽然他自己也有狐仙血统，但是他真的很怕鬼狐，他从小就是村子里最怕听鬼故事的孩子。遇见廖青和之后，他陷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或许是出于廖青和的话语挑拨，刻意将他与人群孤立，也或许是他自己意识到了他与别人的不同，开始畏惧与人们的相处。
　　他很想找人说说自己这段时间以来遇到的奇怪的事情，他很少有过自己这么大胆的单独行事。跟廖青和学习狐仙的法术，完全是他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与众不同，和找到自己亲生母亲后，没有多加思虑就做出的机械地顺从。做狐仙有做狐仙的快乐，但更多的是烦恼，在一直把自己当做人类小孩成长至今的周南心中，他到现在都有一种生活在梦幻之中的眩晕，他畏惧自己的身份，深感到难以接受。这段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很多时候都在走神，学习成绩比以前更差了。
　　但有一件事是值得开心的，他能够自己变零食出来了，所有本领中，他学这件的时候最刻苦，他最钟爱的跟廖青和学到的本领也是这件，虽然零食都是他用洗净的野菜、野果之类的东西幻化成的，但吃起来与真的零食并无差别，自打学会这个本领后，他经常把自己变出来的零食赠送给施渠，回报她以前总是请自己吃东西的好心。
　　施渠家的腊肉可真是好吃，要是自己也可以随意幻化这样美味的食物就好了。然而，这法术他不打算再用了。既然要与廖青和，还有自己的狐仙身份断绝关系，他就准备不再使用任何法术。
　　想着想着周南突然开始烦躁起来，廖青和知道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即便身在他处也知道人在做什么，想什么，这可真是让人心烦，真希望她没有听见自己此时的想法。他觉得，廖青和被赶走这件事其实是人之常情，谁让她隐瞒自己的身份非要嫁给人类呢？何况她的心地也并不善良。他甚至憎恨自己的诞生，他觉得自己被生下来，就是一个错误。
　　他的脑子中响起了自己的声音，仿佛心声一般，但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想法：“对不起，妈妈，我错了。以后我会乖乖来后山，跟您学本领……妈妈，我真的好爱你，比爱我爸爸、爷爷、奶奶都要爱，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他不想理会廖青和传给他的这些念头，他顽强地抗拒着意念里的这些绕耳魔音，一秒一秒地等着天亮，天一亮，他就要把廖青和缠上自己的事告诉奶奶。他的肚子开始刀绞般的疼痛，皮肤上有如针扎一般，“小南，别逼着妈妈惩罚你！”廖青和的话又飘然入耳，语气中满是带有戾气的愠怒。
　　周南忍不住大喊了出来：“我根本不想让你当我妈妈！”
　　廖青和的声音一顿，突然有了些落寞和伤心：“你怎么能这样跟妈妈说话呢？小南，妈妈最爱你了。”
　　“你根本不配当我的母亲，我才不想让你这个骇人的狐狸精当我妈妈呢！”。周南失声痛哭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弄出的声响有些大了，周南的哭声转成了抽泣和哽咽，一股更大的委屈和憋闷涌进胸腔，直涨得那里发疼。
　　他仿佛听见廖青和发出了一声叹息，细弱的就像听不见。肚子不再疼了，皮肤上针刺的感觉也没有了。
　　“幻化出来的食物没有营养，瞧你瘦得。改天妈妈给你弄些好吃的……”。廖青和的声音渐渐隐没掉了。
　　第二天早上，周南肿着眼睛跟奶奶说了廖青和的事，他小心翼翼地告诉奶奶，自己在半年多之前被廖青和引到了后山，跟她学了狐狸精的法术，他复述了昨天晚上的那个梦，还着重说了，廖青和可能会伤害后妈肚子里的胎儿。
　　奶奶叮嘱他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后妈，爸爸的婚服她会翻出来，找一个地方烧掉，她会去沙河村的庙里求几张符来赶跑廖青和，保佑家人平安，他告诉周南不要担心。听见奶奶那句不要担心，周南哭肿的眼睛里又哗哗地淌出了眼泪，样子有些可笑，他的眼睛肿得只能眯成一条缝，不见得眼球，只见有眼泪从皮肤间往外渗。他害怕地告诉奶奶自己能够变出尾巴，奶奶的脸色变了变，让他变出来看看。看到周南屁股后面那根毛茸茸的红尾巴时，她竟然噗嗤一声笑了，过了会儿，奶奶就开始擦眼泪，止不住地哭。祖孙俩在屋里哭完，奶奶打了水，给周南和自己抹干净脸，俩人默不作声地出了屋去吃饭，然后一个去上学，一个去沙河村求符。
　　那天上学的时候，周南的心里说不出的安心，他肿着的眼睛里也有了光彩。当晚回家，他看到了奶奶求来的符，他试着用手碰了下符，一阵热辣辣的刺痛一直从指间传到肩膀，他更是开心了。这符纸是管用的！周南心里想。他偷偷给奶奶表演了用酸枣变酥糖，奶奶很开心地说这简直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糖果，他还给奶奶尝了他变的腊肉，奶奶说好吃，就像真的一样，其实奶奶大概根本就没有怎么吃过腊肉。
　　周南终于放下了一件心事，奶奶发现他与普通小孩不同后，并没有嫌弃他。他打算忘记廖青和，忘掉所有的法术，这段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海市蜃楼，是一场梦，忘掉就好了，他还是要像从前一样的像个人一样地生活，廖青和还是那个素未谋面的不负责任的知青母亲，遥远到她在他的心目中只像是一个符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