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短集

　　所有人都消失了。
　　福州猫着腰，安安静静地蹲在原三十四造船厂废旧大院宿舍楼后蒿草丛中的一口散发着恶臭的空水缸内。缸很大，大到以福州这样瘦骨嶙峋的身躯蹲进去居然有种奇异的空旷感，缸顶盖着一大片的白铝片，不规则的形状翻着毛刺，不知道过去是从哪艘大船的哪个部件上落下来的。
　　福州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蹲着，眨着纯黑的眼睛，用孩子一般的天真从缸与铝板的缝隙中向外望出去。时间是傍晚，季节则是夏天。青城夏天的天气总是很好，少雨，太阳也不猛烈，但保证你每天都能看到蓝汪汪如同打磨过的水晶般的天空。现在，水晶变成了橘黄色。就像是有一双至高无上的手，拿着那块水晶，对着灯光在仔细检查一般，橘色的天空在福州面前变换着各种各样的璀璨。但是因为视野受到限制，在福州面前的橘色却始终有着黑色的毛边，如同一张烧焦的底片。
　　所有人都消失了。
　　福州忽而有这样的感觉，他竖起耳朵，努力、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声。明明刚才还很吵闹的那些讨厌的小东西，现在却偃旗息鼓，不知钻到了黑暗地底下的哪个孔穴内，阴暗地埋伏了起来，等待着下一次的出击。福州觉得嘴唇干燥，他伸出舌头，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湿润舌尖触及的地方有着微微的刺痛，福州把舌头缩回来，感受着尚留在舌尖的咸咸的味道。
　　血的味道。
　　所有人都消失了。说好了一起来玩躲猫猫，大家一起猜了拳，分配了角色，只有一个是“鬼”，其他的都需要躲起来，所以，只有一个敌人，其他都是朋友，不是吗？
　　刚开始跑的时候，福州笨手笨脚地摔了一跤，还是左子把他扶起来的。左子长得很胖，动作却出人意料的敏捷，还有，当福州跑到这栋楼后的时候，杜威明明也跟过来了，那家伙长着一张猴儿样的脸，镇日里上蹿下跳，没一刻消停，福州还想过，跟他藏在一起太危险了。因为他总是不肯乖乖地屏息静气，极其容易招惹“鬼”……
　　福州整个人猛然颤了一下，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个带着深深诅咒意味的字眼让他下意识地感到害怕。
　　不知道多久多久以前，久到福州想不起来自己的岁数的时候，福州曾经也有过温柔的母亲，那个长着粗壮手脚声音洪亮的女人有着一张圆圆的脸蛋，头发总是乱糟糟，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只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在脸上涂上胭脂，但在福州的眼里，那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在无数个夏日的夜晚，当福州在外玩野了心，直到天色全黑才回家的时候，他所领教到的不止是父亲的一顿猛揍，还有母亲枕边伴随着蒲扇凉风的鬼故事。从深山中的山魈，到废弃庭院的女妖，那个圆圆脸的女人总是用最朴实的方式，吓得福州屁滚尿流，而后哈哈大笑。
　　“下次再玩到这么晚，小心被鬼抓去吃了哦！”
　　母亲的恫吓让福州感到害怕，于是紧紧抓住她的衣襟，不肯撒手，于是母亲便会陪伴在他的身边一整夜。后来，福州长大了，福州有了钱，能买很多很多好看的衣服，可是母亲却死了，再后来……
　　福州忽而觉得茫然，再后来，再后来怎么了……
　　福州眨着孩童般的眼睛，表情天真，脑中空白。福州想不起来了，福州的记忆只剩下那么短短的一截，像小白兔的尾巴。
　　福州忍不住哼起童谣：“小白兔，真可爱，长长的耳朵三瓣嘴……”
　　“老祖宗，原来你在这里啊！”头顶忽然就传来了宏亮的女人声音，接着，刺眼的光芒便泼辣地大片洒了进来。福州眯起眼睛，慢慢慢慢抬起头来。一个圆圆脸的女人在他的面前出现。
　　“妈妈……”福州刹那之间有种错觉，他那早已过世的母亲似乎又回到了他的面前，他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山里小子，每日赤膊光脚漫山遍野地撒欢，但是很快，他就认出了那个人来，继而沮丧地低下了头去。
　　是“鬼”……
　　中年女护士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手机，跟听筒那边的人交代，语气几近谄媚：“是的老爷，老太爷找到了，没事，很好，我这就把他带回来，是的，我会看好他，您放心。”讲完这些，挂了机，她叉着腰教训福州，“跟你讲过多少次了，没事不要随便从家里跑出来，要是出了什么事，倒霉的人可是我！今天的晚饭你就别想吃了，下次再这样，罚你两天不准吃饭！”
　　她大声地说着，仿佛福州是一个多么坏的仇人一般用力将他从缸里胡乱提起来，力气很大，掐得福州手臂火辣辣地疼。
　　“我只是玩躲猫猫而已……”福州低声嗫嚅，却换来更大声地斥责。
　　“躲猫猫！一个人玩什么躲猫猫！我看你是躲我才对！嗤——”她冷哼着，用押解犯人的粗鲁与不耐烦，推搡着福州向外走，“老年痴呆症的老糊涂就是麻烦！”
　　福州低着头踉踉跄跄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喊他。
　　“福州。”
　　“福州。”
　　福州颤巍巍地转过头去，看到左子、杜威、黑皮、大脸……一溜人在他背后不远处的废旧楼口阴影处站着，冲他招手。
　　“对不起哟，我要回去了。”福州也冲他们挥手。
　　“没事，下次再来玩。”
　　“对，下次还玩躲猫猫。”
　　“哎！”福州大声应着，用力摇摇手，走出了门口。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原三十四造船厂内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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