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乱舞]春意盎然

　　那一天。
　　我在颠簸中睁开眼，回头便看见了冲天的火光，好多人类都在四散逃窜，我认得有些是他的手下，有些是他的侍妾，有些则是穿着破旧、面黄肌瘦的大抵平民，有些不知从哪儿来的正哄抢金银财宝。

　　是大人的！
　　我愤怒的同时，还有些茫然。

　　不远处的整座山都在燃烧。

　　那个人把我交给了他的一名手下，低声交代完后事，便提着一把太刀骑上马，带领其他武士迅速冲入了火海。

　　不知为什么，像是被丢入了无尽业火中焚烧一般，我渐渐震颤，然后如同死去那样再也没有动静。还没有看他最后一眼，我被那手下粗鲁地塞入了一个箱子，和其他大小刀剑一道离开了那里。

　　哪怕我匆忙化形，趴在牛车的托板上看，也始终不见他回来的身影。我应该要紧随他一起的，可我那时候如此弱小，根本无法突破本体外的远距离而成功化形。
　　于是那一天，便成为我自那以来永远无法忘怀的一天——没有完成保护大人的使命，没有陪大人到最后一刻。

　　以及。
　　没有和他说出那句。

　　……

　　「春一直爱着您。」

　　*

　　铺天盖地的悔恨、痛苦和绝望交织在一起，我被搅得心生不安，恍惚仿佛听见了孩童女人的哭喊，纷乱车马一闪而逝，但那些都逐渐远去，大人的声音带着笑意淡淡响起——
　　「春，看，山里的樱花全部盛开了，来年便带着你去，出鞘之时不知有多美，世人说你是能带来春意的刀，果然如此，果然是祈福的宝刀，即便削铁如泥，也还是不见血而来的悦目。」

　　……

　　「正如这盛世，还是不见血更好。」

　　……

　　「春——」

　　话音未落，一股深入骨髓的痛意瞬间刺穿了我的整个躯壳，刀身下意识地颤抖起来。我感觉到那安定、如同春日之风的气息被吹散了，越来越稀薄，我拼命想要收拢双手，却只能任凭它从指缝里飞走。

　　不要……

　　……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

　　大人。

　　我狼狈地倒在牛车上，仍举着手，呆呆地望着那远去的熊熊大火，远到和整片赤红的夕阳融在一起，直至不见。

　　最后一丝气息。
　　消失了。

　　我，和大人，再也没有联结了。

　　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我彻底愣住了，连被身后的人拍了一下肩也没有发觉，没有大人以后，我会怎么样、我为什么还要存在的诸多问题一下子压得我喘不过气，因为我从不曾想过这些。

　　「春，回去了。」身后的人轻声说。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目光还停留在远处，搜寻着一个记忆中描绘过无数遍的身影——没有见到大人，怎么可以回去呢，而且，回哪里去呢？王城被攻破了呢。

　　「啧，本来就不该让这家伙跟着来的，果然又哭鼻子不想回去了，算了，把她给我，我扛回去就好。」

　　「嗯？女孩子怎么能用扛呢，应该用温柔的公主抱。」

　　「少废话——」

　　「再等等吧，春……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主上，您真的不要太惯着春了，虽然这并不是我应该置喙的事，但您一次次的纵容只会让她永远无法分清现在和过去，没有觉悟的刀是没有资格上战场守护您的，更何况她的实力远无法来这里，刚才如果不是和泉守及时拉住她……」

　　「春，只是没有做好准备……」

　　有好多人在说话。

　　但我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黄昏，那里已经不见了渗人的血色，只有余晖缓缓蔓延，宁静得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而我也并没有坐在牛车上，而是骑在一匹马上，他黝黑的眸子偏过来看我。

　　我认得是小云雀。

　　他似是懵懂地歪过头。

　　我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他说：「对不起，刚才差点连累到你了。」

　　小云雀性情温驯，把脑袋往我的手心里蹭了两下，我抿起唇微微笑了一笑。

　　「哼。」

　　我寻声望去，叫做大俱利伽罗的、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我的打刀看了过来，眼中丝毫不掩轻视和厌烦。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动了动唇。因为我们两个一贯就是这样的，我和大俱利伽罗没话讲，打也打不过他，只能随他怎么看我。

　　他在距离我最远的地方，拉起马缰冷冷地说：「像你这种，如果真的被砍断怎么办？只会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我沉默低下头，只见手甲被刺穿，手背上长长两道血痕横亘其中，血肉翻出的样子很可怖，或许身上还有别的伤痕。我轻轻地把刀收回鞘内，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了无牵挂、真的被检非违吏砍成两截也无所谓。

　　我听见自己说：「对不起。」

　　大俱利伽罗皱着眉，似乎还想说什么，倒是被一旁的压切长谷部一把扯到队伍后面，和泉守兼定和我对视一眼，他一如往常朝我笑嘻嘻地挥了挥手。

　　我移开目光。

　　然后，我的手被牵住，对方尽量避免碰到那两道伤口，仔细看了以后松开，轻拿轻放，仿佛怕再用点力就会弄伤我。但刀剑之躯是不会轻易损伤的，更何况身为付丧神，其实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叹息声后，他说道：「那么这次，有没有找到那位？」

　　眼前，这位年轻的大人黑色的双眸静静地看着我，眼底的情绪很复杂，但温和的笑容却让他看上去亲切，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扯住了他的衣角：「大人，不会有下次了。」

　　大人会生气么？
　　因为我的失误而险些导致无可挽回的错误。

　　一想起那些遥远的回忆，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去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和气息。这种事情，放到任何一个有主的刀剑身上都是无法被容忍的。可这位大人，从第一次带我来这里就没有斥责过我。

　　这么好的大人。

　　我微微蜷起手指，刺痛让我意志清醒了一点，这一次，我知道我必须要做出抉择，在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中抓住一个，可明明清楚该选哪个，我还是迟疑了。

　　为什么会期待见到那位大人呢……
　　因为我爱他。

　　而这对于身为冰冷刀剑的我来说，这太过深厚的感情，却因为自诞生的一开始记忆中有他，让我始终无法忘却。不想放弃寻找，是我再次从锻刀炉中被唤醒时唯一的执念。

　　眼前的大人凝视着我。

　　我下意识地低目，害怕被他看见眼中的犹豫，许久后我听到了又一声叹息，莫名紧张起来，抓住了腰间所配的打刀。

　　微风扫拂。

　　一道声音打破沉静。

　　「时候不早了，主上，我们回去吧。」说话的是同行的明-石国行，那懒洋洋的语气如同他本人一样，没有干劲。因此我虽然和他并不熟悉，只见过寥寥几面，但对他印象深刻。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还需要再停留片刻么？」

　　我知道大人问的是我，毕竟这里的刀剑中只有我对桶狭间山最有感情。在大俱利伽罗冷嘲热讽之前，我赶紧摇头道：「不用劳烦您，我……」我停顿了一下，低头喃喃，「真的很抱歉，不会再有下次了。」

　　一只宽厚的大手盖在我的头顶上，轻轻地揉了揉。

　　「不用太谨慎了，春，和我、还有本丸的大家都可以随意一点，我们是一个大集体，没有抱不抱歉这种说法。」大人的声音十分温柔，却让我越发难过起来。

　　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好没用啊，我。

　　「是啊，主公殿下都这么说了。」和泉守兼定远远地说了一句。

　　我嗯了一声，大人又摸了摸我的头，接着策马上前和压切长谷部他们商讨有关于本丸的事宜。我假装没有看见大俱利伽罗的神色，满心愧疚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我已经在努力了，可是光有努力是不够的。

　　没过多久，同样也在队伍最后的和泉守兼定驾着观月过来，俯身把脸凑到我眼前，我有些为难地想抬手把红通通的眼圈遮住，不过他先一步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擦去了我脸上的眼泪。
　　还有血渍什么的。

　　我看着洁白的手帕被点点血水浸透，眼睛雾蒙蒙的看不分明。总之很狼狈，在这次出阵的所有刀剑里，只有我受了中伤。一些刺痛传来，我忍不住咬住牙，把手从和泉守兼定的手中抽出，郑重地说：「谢谢你，和泉守君，我会将手帕洗净还给你……」

　　「不用啦。」他咧嘴笑着打断我，「关爱同僚是美德嘛，而且女孩子还是要漂漂亮亮的才行，可不是性能好才最重要，我啊，是绝对不会允许春你这样的女孩子在我眼皮底下变得破破烂烂。」

　　我愣愣地回视他。

　　和泉守兼定有着一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明亮地让人不敢直视。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的伤口已经被另一块手帕小心包扎了起来。

　　「谢谢……」
　　然而，还没说完的话再次被打断了。

　　「春。」他牵起我的手，目光突然变得格外专注。尽管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他的眼神却让我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件重要的事，需要被我认真对待。他一字一顿地说，「真的想要表达感谢的话，就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

　　「如果无法应对的话，就让随行的大家应对，安心地把自己的后背和对手交给我、或者其他的大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尤其是在面对如此坚定的眼神时。

　　「还有，‘和泉守君’什么的也太见外了，而且听上去好奇怪。」和泉守兼定小声抱怨了一下，神色却渐渐轻松起来，「明明我听到你叫左文字的第二位‘宗三’来着，不如就和国广一样，叫我‘兼桑’吧。」

　　称呼，显得关系一下子亲近了。
　　我迟疑了一下，在他期待的注视中，有些忐忑地、缓缓吐出了他的名字：「兼桑。」

　　这时，大俱利伽罗头也不回地往后扔来一个物件，还沾着半干的血渍，是在战场上掉落的、大人所赐我挂在腰间的平安御守。心口的不安感总算消除了，我朝和泉守兼定笑了笑，他似乎有些发愣。

　　「谢谢你在战场上拉了我一把，兼桑。」
　　「……嗯，不用这么客气啦。」

　　我把御守收好，拍了拍小云雀，向大俱利伽罗走去。虽然和对方总是不对头，但这件事的确要和他道谢。绕过明-石国行时，我瞥见他正在擦拭镜片上的血迹，见到我以后，随意地打了声招呼。
　　「哟。」

　　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和战场上杀气逼人的姿态判若两人。
　　我回之一笑：「明-石君。」

　　这位慢吞吞地转过头，哦了一声。

　　继续往前就是大俱利伽罗了，我在他身边距离半尺处停下，跟上他的速度，不过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到后来连被跟着的大俱利伽罗也不太自在。

　　他斜过眼：「干嘛？」

　　我说：「谢谢你，大俱利君。」

　　他挑起眉。

　　眼眶虽然还是红的，但我已经从回忆的绝望中慢慢恢复过来了，下次不会再拖累大家——这种决心是大俱利伽罗传递给我的。
　　「再回战场上去取掉落物是很危险的吧，我本来以为……总之谢谢你。」我朝他弯了弯嘴角，以示感激。

　　我原本以为会被他嘲笑一番，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没有像平时一样对我冷哼，而是别过头，揽起袖子将手臂伸到我面前，我只看见了一条长长的刀口顺着龙纹从他的上臂穿到小臂。

　　我不明所以。
　　他很快把手收了回去。

　　因为大人在前方对所有刀剑说道：「本丸快到了，大家做好准备。」

　　「是。」

　　我的声音融入了一众浑厚男音中。

　　从战场出发沿着时之路一直走下去，便可抵达归属地，那里有着充沛的、由审神者和付丧神共同汇聚的灵力，万物有灵，日本国最宝贵的刀剑均在那里释放光彩。

　　我眺目望去，似乎已经见到了那高大的楼阁和层层樱花。
　　快要到了，我轻抚了一下手腕熠熠生辉的宝珠，随着大人和其他刀剑一同，身形缓缓消散在时之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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