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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为其难交朋友
“失礼失礼,是在下鲁莽!公子没撞伤吧?”明珠万分焦急地扶起少年,一个劲儿地作揖赔不是,“真是对不住,要不要去找个郎中看看?”
见怀中的钱袋无恙,少年的警惕非但没有消减,还转瞬化作浓浓的困惑,一边小心打量小道士的神色,一边借他的力起身,不忘摇摇头说:“没事,有劳您关心。”
“都怪我,公子衣服沾上好些灰,别动——”明珠说着也不见外,单膝跪在地上,有条不紊地扑打少年的衣摆,好半响才勉勉强强将那里弄干净。他在观中常这样替小师弟弹灰尘,两位少年是差不多的身量,此举做得自然而然,既不拘谨,也没觉得丢人。
他叫明珠,人如齐名,正如颗夜明珠般心思澄净,内里赤诚。
那原被道袍遮住的手腕子露在外面,戴着的是一串醉金玉髓的佛瓜手钏,尾坠指尖儿大的金铃铛流苏,小金铃的做工朴实不落匠气,且样式独特,是中原少见的四面八角圆楞佛面铃。
贺姓少年的眼神无意掠过钏子,干净澄澈的眼底闪过惊讶,极低极轻地脱口而出:“你…你是…”
但立刻就止住了,也不知在惊讶什么。
“啊?公子认识我?”明珠疑惑地挠挠头,他从未来过酆都,甚至很少下山,怎会有这样一位万里之外的年轻公子认识自己?不可能吧,看来是认错人了!
果不其然,对方很快回过神来,那抹惊讶转瞬即逝,只剩下彬彬有礼的谦和笑意,仔细端详半天明珠的样貌后才说:“小道爷,很像在下的一位朋友。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一时心急,居然认错了。”
“这么巧…”明珠也笑笑,刚想说好有缘分,你长得也有几分像我师弟渭尘。
而话尚未说出口,入耳的激烈争吵声引得二人齐齐转过头去。
“哟,我心软不赶你,你就赖着不准备走了?”原来正要送人出门的精明掌柜,眼见两个道士竟冲撞主顾,气得嘴角抽搐几下,马上一手掐住腰侧,一手指指点点着老道长,掐着嗓子嘲讽。
“进门都是客!”老道长吹胡子瞪眼,不甘示弱,“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有生意都不做啊!”
“什么话?实话!你这牛鼻子老道,舍得花一个子儿做衣服吗?”
“你你你…”不顾身份的长者,也抬手指着对方。
“我我我什么?自酆都立市,我爷爷的爷爷,祖宗的祖宗就搬来这做裁缝。”掌柜越说越拿腔作调,竟不自觉带出家乡吴越的口音:“侬们这种人哦,不要太难认哦——侬又不舍得花钱吃酒,侬又嫌弃外面风寒露重,合着阿拉铺子烧炭火盆儿不要银子啊?”
说着,五指摊开,掌心向上,当真摆出收银子的架势。
“侬想蹭暖,可以,交钱!”
手朝前更送一步,送到师徒的眼皮子底下。
“侬想白蹭,没门,滚蛋!”
扬州来的小道士,自然听得明明白白,踉跄退后一步,纯直善良的脸登地烧得通红,可他确实没带银子,下意识摸摸腕子上的手钏,终究舍不得小师弟送的东西,只能眼巴巴转头去看师父,无声询问:师父,如何是好?
被不留情面戳穿的老道士,不仅没生气,反而收回指向掌柜的手指,顺带挠挠下巴。倚住柜子维持高深谪仙的模样,淡淡地说:“施主着相了啊,修道之人无名利心,不提银子,不提银子。”
说这话的时候,暗地伸出右脚,朝脚下的炭火盆子一蹬,准确无误地将它往自己身后踢挪那么半寸。
“再说了,你这是裁缝铺,我们师徒二人又不做衣服,凭什么花银子?难不成,这是家黑店,进门不买东西还不行?我可告诉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强买强卖不成买卖!这小公子就是活生生的人证,信不信,贫道今儿把你告到酆都衙门!”
愧红未消的明珠瞟了眼门外,夜色正浓,人烟罕见,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师父,现在是夜里,没有‘日’,用错词儿了。”
这番巧舌如簧不要脸皮的狡辩,气得掌柜头顶冒火,轮到他“侬侬侬…”好半天说不出句整话来。说不过,那就上手吧,反正鬼城也不是讲道理的地方。正要不顾斯文伸手去撕老道士的厚脸皮,冷不丁感到一双柔柔软软并不大的手掌,温和而有力地按住自己的手腕。
一抬头,正是刚刚错认明珠的贺姓少年,笑盈盈地看向自己,“和气生财,掌柜,算了吧。”
“这…”掌柜见姓贺的书童替他们说话,赚过人家银子,自然要收敛起脾气,这是做生意的规矩。静下心思,视线快速在两个道士的脸上逡巡一圈,很快附在少年耳边小声提醒:“贺公子,这俩个人,说话颠三倒四,又是说自己能写符箓,又是说要把我告到酆都衙门那里,这酆都衙门自祈巳天战都撤掉多少年了?你是脑子拎得清的少年郎,刚刚不也疑他们是贼,那种一个专管说些疯话引人注目,一个专管趁机下手的贼师徒?”
贺公子垂下眼睛,不置可否,只是认真听着。
“但我瞧他们不是贼,贼也没必要来这里偷啊,更像疯子。听我一句劝,莫要惹麻烦上身,何况,你是小掌事的书童,不好招惹这种是非的,轰出去最是要紧。”
最重要的是,老道士敢说他家是黑店,绝对、万万、士孰皆不可忍,只是这一条是私心,自然不能作为要轰他们走的理由说给主顾听。
小书童带着感激的神色看向掌柜,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能这样提点自己,已是生意人少有的多管闲事。他安抚似地对这个精明瘦削、俩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笑笑,“多谢掌柜的良言,只不过…说来是缘分,我也正等着买些五方安宅符。这才戍时,还要好一会儿辰光,自个儿孤零零的,正想找两个人做伴解闷。”
这话既是对掌柜解释,也是向师徒二人示好。
掌柜狐疑地打量他一眼,在符文卢家当差的人何须去鬼市上买符?可少年清秀俊美的脸上并无反常,眸子亮莹莹的,映着自己也映着那俩牛鼻子道士。
略一思量,他决定识趣地闭嘴,但小眼睛瞄见得意洋洋的老道士,心中咽不下这口恶气,黑眼珠子滴溜溜转过一圈,竟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迅速蹲下身子,趁着对手沾沾自喜毫无防备的时候,不怕烫似地抱起炭火盆儿,二话不说转头就走…不对,是跑。
火盆烧得正旺,烫得掌柜边跑边呲牙咧嘴,发出‘嚯嚯’的声音,但丝毫未减少他心中的欢喜,扭头喊着:“贺公子,侬有事情,再喊我哦!不要客气哦!要是冷就到内屋来吃茶哦!哈哈哈哈——”
门外卷进的寒风配合得一刮,傻眼的老道士立马连连打过三个喷嚏,“阿欠—阿欠——你个小气鬼!阿——阿欠—”
目瞪口呆的明珠,忍着笑叹道:“师父,别说,这掌柜和你的脾气差不多,老小儿一对,都吃不得亏。他外静内动,能交个朋友。”
“阿欠——谁要跟这种人交朋友!”
明珠笑笑也不争辩,赶忙向帮他们解围的少年行个礼,“多谢公子,救我师徒二人免于被扫地出门。”
纤细少年恭谨地回过礼,“这位长者和小道爷,瞧你们不常来酆都?”
“我没来过,师父…师父应该来过。否则怎么知道这能买朱砂、符纸的?想来是年轻时啊,云游四海,积攒下的阅历。”明珠这次学乖了,重重强调‘云游’二字。
颇为满意的老道士,从鼻子里出气“嗯”了一声,只见两道清鼻涕也被带着流淌出来。老头想都没想,随意拽过徒弟的衣袖擦抹干净,一边说:“对,正是,没错!”
“……”见怪不怪的明珠认命地叹口气,小心收回袖子,生怕脏东西沾到裁缝铺的布料上面,脑中浮起少年刚刚的话,人又立刻开心喜悦:“原以为道家铺子是已经关门了,没成想竟是还没开门?那就好,那就很好,买完就能回家了。”
“小道爷安心,鬼市一向风雨无阻,亥初才开,寅末收摊,是近百年的老传统。”少年见他如释重担的样子,不由轻笑出声,“看来一刻不愿在酆都多待?”
一向心无城府的明珠,直言不讳:“嗯,半刻也不行。不…不是你们这不好啊,嘿嘿,不过就算这里再好,金山银山,也不如家里有小师弟在等我。”
这话让小书童一愣,眼睛微微眯起看向明珠,薄唇轻抿,少顷,才缓缓地点点头,有些说不出口的心思,倒像被他咽回肚子里。
“怎么了?”明珠好奇,这位小书童看上去时常走神,总有些奇奇怪怪。
“没…没事,我在想既然…既然都要等,寒风料峭,”他神色马上恢复如常,低头略一思量,抬头时善意和煦却出人意料地提议,“不如一起去‘舍生忘死’喝几杯?暖和暖和。”
“就这事啊,要听师父的,师父?师父?——这位公子问我们要不要去喝酒。”
“瞧这天色,这也就再等一个时辰,舍生忘死,贫道我听都没听过,新开的酒楼?”
“是,一年前新开的酒楼。”
“哦。”
想了一想,铁公鸡不拔毛的老道士张口就来:“我们修道之人不沾酒荤。免了…”
毫不犹豫,早摸准他想法的贺公子抢先一步:“请让在下坐庄,以尽地主之谊。”
明珠刚要拽拽师父的衣角,劝他伸手不打笑脸人,拒绝这位公子时委婉一些。没成想根本不用自己说话,只见那双熟悉的眼睛立刻笑得眯起来,皱缩缩一团。
变脸之快,电闪雷鸣之速尚不能及。
就连嗓门都瞬间中气十足,一扫冻得病蔫蔫懒洋洋的样子,直接调转话锋,令观者——也就是明珠——又想笑又丢人,硬生生添油加醋地将‘免了吧’三个字扭成:“勉为其难了,和这个小公子交个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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