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

　　张氏的肚子一日比一日见长，后来她便不怎么出门了。医女说这么大的肚子，若不是双胎，多半便是难产之兆。张氏是宁愿孩子太大难产，也不想要双胎的。为着这个肚子，她已停了进补，身子消瘦日甚一日。
　　皇帝听说昭仪让腹中孩儿闹得惶惶不可终日，心下不免有几分不耐，只是他大婚五六年才得一个女儿，对此一胎不免期待多些。因此倘若得闲，他便去曼音楼坐坐，陪她用完晚膳。虽说未曾留寝，这样的恩宠，也是满宫独一份的了。
　　“主子，”嘉嫔正盘腿坐在暖阁的榻上打络子，大宫女小凌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贴在她耳边急道，“昭仪生了，生了三个！”
　　嘉嫔嚯地站起身来，尖声道：“详细说！”
　　“昭仪、昭仪生了三个，皆是龙子，母、母子均安。”小凌喘了两口粗气，伸手要去扶她。
　　嘉嫔将她的手一把挥开，只觉如鲠在喉。她吐出一口气，声音喑哑：“陛下呢？”
　　小凌战战兢兢地跪下，轻声道：“陛下，陛下赏了昭仪，不，张氏，好些东西，圣驾和凤驾都已经到曼音楼了。”
　　姜氏眼前一黑，当初她怀有身孕，圣人也不过是擢升三级，并没有赏赐，更遑论日夜陪伴了。自公主降生，她已经连续数月不曾承宠了。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瞪得极大，面庞涨红，嘴唇发紫。
　　小凌跪爬几步，抱住了姜氏的腿，大声喊道：“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呀！”
　　姜氏茫然四顾，低头正巧看见小凌，她一脚将小凌踢翻，往后退了一步，撞在暖炕边的博古架上，手往后一撑，正巧摸到一个长颈梅瓶。姜氏抓起梅瓶的颈，冲着小凌就砸了过去。
　　小凌本能地往后一躲，花瓶正正砸到脸上，她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姜氏还不解恨，她将屋子里能砸的都砸了一边，又在快要醒转的小凌身上踢了几脚。

　　“嘉嫔娘娘，”孙俨之的沙哑嗓子在门口响起，“这是怎么闹的。”
　　姜氏心中一慌，硬生生扯出一个笑脸：“叫孙伴伴看笑话了，是这蠢丫头犯了错，我，哎，孙伴伴来，是主子娘娘有什么吩咐嫔妾的？”
　　孙俨之皮笑肉不笑，道：“原是德妃娘娘喜降龙胎，各宫都到了，只有您未到，也未差人通报一声儿，因此上奴婢来看看，您这儿有什么要紧事儿。”
　　姜氏心里咯噔一声，又觉得腹中隐隐作痛，便撑起笑脸，陪笑道：“孙伴伴，我这两日身上不太方便，恐怕冲撞了昭······”
　　她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茫然道：“伴伴方才说是，说是德妃娘娘？什么德妃娘娘？”
　　孙俨之脸上的笑终于带了点人气儿，他往旁边撤了一步，对着长乐宫宫的方向微微躬了躬身，轻笑道：“娘娘还不知道呢？是主子娘娘亲口刚提的。”

　　曼音楼在后宫六殿的西北角，丹楹刻桷，精巧非常。曼音楼下铺设广厦三间，左右厢房，原是先帝时董婕妤住的，董婕妤原是宫中伶人，因为中秋饮宴一曲归月承宠，先帝便将沁心楼更名承天楼，修缮一番，赐其居住。及至今上登基，将承天楼更名曼音楼，将厢房加盖为侧殿，以供张氏使用。
　　“陛下，张氏此次孕育龙胎，可是辛苦。”钟氏坐在主位上，轻啜了一口香茶，“到底是年轻，没经过事，可把她吓坏了。”
　　圣人却未当回事，摇头道：“嘉嫔更年轻些，也未曾像她这样，惶惶不可终日。”
　　说着，他皱了皱眉头，环视一圈，问道：“嘉嫔呢？”
　　寇方海上前一步，低声道：“嘉嫔娘娘一直未到。”

　　圣人眉头一皱，神色中带着些薄怒，他沉声道：“寇方海，你去看看嘉嫔是什么事儿耽搁了。”
　　钟氏拿帕子捂了捂嘴角，强压下一抹幸灾乐祸，随即笑道：“知道你惦记着，我早便叫人去看了。”
　　钟氏心思转了两转，心下拿定了主意。
　　她柔声对皇帝道：“陛下，昭仪也是潜邸便跟着的老人了，风风雨雨这么些年，如今又添了孕育龙嗣的功劳，我看，是不是把她的位份提上一提？”
　　圣人难得愣了一下，他垂下眼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道：“昭仪毕竟年轻，朕想着，加封号便是。”
　　钟氏笑了笑，亲自给圣人整了整衣襟，素手拂过圣人胸前的衣褶。
　　圣人也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拇指抚了抚她的手背，温言道：“后宫诸事，悉数在你。只是朕想着，提得快了，就不免有些心大的，不将规矩体面放在心上。”
　　“虽然如此，昭仪规矩是最好，伺候陛下也尽心，”钟氏笑说着，把声音压低了些，“再有便是，为陛下孕育龙嗣，教昭仪吃了不少苦头呢。”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内间出来了一个医女，满手鲜血。她匆匆福了福身，道：“陛下，娘娘，昭仪产生龙子。”
　　圣人闻听，眉梢泛上喜色，笑道：“好，昭仪有功。”
　　钟氏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随即笑道：“如此一来，是要好好赏赐了。”
　　圣人还未答话，张氏身边的大宫女青兰出来，急道：“陛下万寿，娘娘万福，我们主子腹中还有龙嗣！”
　　医女闻言，匆匆转回。
　　圣人吃了一惊，面色便有些不虞。钟氏见了，心下一合计便知道他心中所想，握住圣人的手道：“陛下不必担忧，若是龙凤双全，成就美事，也算得佳话。”
　　圣人略一思忖，点了点头，面上重又露出点笑意来。
　　夫妻二人在外间坐了半晌，里面除了昭仪不时痛呼外，再没什么别的动静了。圣人国事繁忙，等到现在已经是为了龙子格外耐心，皱眉道：“前朝还有事务未决，朕便不等了。”
　　钟氏巴不得他快走，面上不显，笑着问：“这便走，不等那龙凤呈祥了么？”
　　圣人抚了抚她的肩膀，笑了笑，道：“龙凤呈祥不过是个彩头，我朝国运昌盛，不必依仗这等虚名。”
　　“是，陛下这样有道的明君，没有那彩头也不碍什么。”钟氏亲自给他续了半杯茶，“喝了茶再走吧，若有什么消息，我就派人给你说去。”
　　圣人走了，她的指甲死死地掐着掌心，浑身颤抖地坐下。
　　好一个昭仪，真是好本事。
　　半晌，她笑起来：“琥珀，你说，给咱们的昭仪娘娘提个什么位份才好呢。”
　　琥珀道：“主子娘娘心里必然已有了成算了，奴婢也说不出个什么，只觉得，倒不如昭仪生了几个龙子，便提几品呢。”
　　钟氏哈哈大笑：“好，那就这么办吧。”
　　她心情很好，连医女出来告禀昭仪生了三个龙子也无甚打扰。
　　“好，圣人知道了必然欢喜。”皇后笑道，“玳瑁，取本宫的印来。”
　　琥珀早便去报信儿了，圣人果然龙颜大悦，满宫皆有赏赐，以皇后淑惠承上、宽仁御下，额外赐了好些东西，又赞昭仪为妃母有至德。
　　皇后静默了半晌，嘴角勾了勾，道：“如此，玳瑁，你去传本宫的懿旨，晋昭仪张氏馥贞为德妃。”

　　嘉嫔来得颇有些狼狈，胡乱套了兰色的短上袄，系了同色丝绦，下身穿了一条杏色湖绸缠花裤，头发梳得也不甚整齐，以往十分的美貌如今只剩了三四分。
　　皇后未着冕服，因是与圣人匆匆赶来，打扮得也不甚精细，纵然如此，也将嘉嫔比到了尘埃里，以往自恃的娇美全然不见。
　　钟氏端坐曼音楼正堂主位，裙摆将脚上的绣鞋掩住了一半，仍能看出描鸾绣凤、错金压银，太阳光一照，冷冷地晃人眼睛。
　　嘉嫔将搀扶她的两个宫女甩开，冷冷道：“嫔妾来给昭仪贺喜，来得迟了，还请主子娘娘宽宥。”
　　钟氏抬起眼皮，瞭了她一眼，笑了笑。
　　“行了，都是一家的姐妹，来早来迟都有一份心意。只不过，嘉嫔毕竟年轻气盛，做事还是不稳重，”钟氏啜了一口茶，“如今要改口称德妃了。张氏如今是一宫主位，日后你们姐妹见了，可不要这样没规矩。”
　　嘉嫔气得浑身发抖，牙根都打颤，面上却扯出一抹冷笑，福了福身：“主子娘娘教训的是。嫔妾以后定然不再犯了。”
　　钟氏便不说话了。嘉嫔闹了个不大不小的没脸，站在堂上，浑身发抖。
　　等这盏茶喝得差不多了，皇后才像刚看见她似的，笑道：“怎么叫嘉嫔就这样站着，还不搬凳子来。”这意思是要让嘉嫔捡个绣墩坐。
　　锦绣脆生生应了，支使两个小宫女办了个绣墩来，嘉嫔也不坐，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
　　钟氏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道：“姜氏，你也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不求你与德妃一般，如今竟连郭氏刘氏也比不得了。”
　　贵人郭氏、美人刘氏，一个是皇娘赐给太子知人事的宫人，一个是先太子妃的身边人，太子妃病笃时开了脸，在太子房中伺候起居。
　　二人不敢招惹嘉嫔，亦不敢驳了皇后的面子，即便知道皇后是拿她们做筏子挤兑嘉嫔，也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在下首。
　　嘉嫔只觉得腹中一阵阵绞痛，浑身害冷，她伸出手，指着皇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氏脸色渐冷，寒声道：“看来嘉嫔是犯了癔症了。真珠，送嘉嫔回她的地方，病愈前，敬事房便不要奉嘉嫔的绿头牌了，免得过了病气，伤及龙体。”
　　真珠福身应了，点了两个大力宫女，一边一个搀扶着嘉嫔，将她送回了回绮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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