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除夕过后，转眼开了春，顾瑄难得去了一回早朝，不出意料又是一堆文官吵吵嚷嚷，吵得顾瑄耳朵都疼，洛谦仪作为新晋的文官，本正是攀附表现的大好时候，但他并不多话，即便问到他头上来了也只一句“圣上作主，臣万死不辞”，倒叫有心之人无机可乘。下了朝圣上便叫来顾瑄交待：“永州大旱三月有余，年前朝廷拨了赈灾银两下去，虽说户部来报灾情已经基本平复，但朕心里始终放心不下，新年伊始你便替朕去看看永州的百姓吧。”顾瑄自是领了命，圣上又说：“朕不放心你独自出去，让子期跟着你一块吧，你是朕的兄弟，去了诸事不忌，只一条，算上来回两个月期限必须回来！”顾瑄正色：“皇兄放心，臣弟知道分寸。”
　　隔日，晨光微熹，王府门口便静静停候了一辆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动静。王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忙个不停，这厢在问“王爷常用的紫金浮雕手炉可带上了”，那边在高喊“如意九层糕蒸好了，快拿食盒”，唯有一个闲人，便是那晟庆王爷本人，这会儿正眯着眼睛在树下打盹儿，手上拿着一个白玉茶杯，一下一下磕在桌沿上。怀瑾立在一旁，仔细想了想，还是想夺了王爷手上的茶杯，免得糟践东西，顾瑄却不等他碰，在这时蓦的抬起头来，目光清明，哪儿有丝毫睡意，低低地说道：“怀瑾，你实在无事可干就去把我屋里那柄剑带上吧。”怀瑾却是一怔：“那是老王爷留下的…”顾瑄抚了抚额头：“叫你去就去吧，我有数。”“王爷”，李叔说：“洛大人在门口候着，不知等了多久了，都怪老奴竟没察觉。”顾瑄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介意，却望着怀瑾说：“你也没察觉？”怀瑾当然一早就察觉了，只是看这洛大人既无敌意又似乎不那么喜欢王爷，便懒得管他，这会儿只好委委屈屈地说：“不是，可我也不知道他会等这么久啊…”顾瑄：“…”李叔忙去请人进来了，一会儿却仍是一个人回来了：“王爷，洛大人说他不方便进来。”“哦？”顾瑄脸上神色不定，“我去看看他哪儿不方便，你们收拾好了后边来吧”，说着便抬脚出去了。
　　洛谦仪正在马车上端坐着，他几乎是一夜未眠，那日祝寿之后他们私下几乎再无联络，他那日回去之后心里一口气喘不匀似的，埋怨自己失礼也不齿于顾瑄放浪，却又忍不住想顾瑄看到卷轴后会作何反应，想到今日之行和那双桃花眼竟至于辗转反侧，一夜下来念头万千，脑子里缠成了一团乱麻。于是，浑浑噩噩地天未亮便等在了王府门口，直到顾瑄径直掀了帘子坐了进来，洛谦仪才仿佛从梦中醒了似的，不置信地望着他：“王爷，你怎么来的？”顾瑄眉头一挑：“走过来的，爬上来的，坐这来的。”洛谦仪一时无语，索性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顾瑄见他这样儿，又起了逗弄之心：“倒是洛大人，天未亮就在我这门口坐着，既不离开又不进来，这是等人呢还是示威呢？”洛谦仪无法，只得正色说道：“是在下唐突，惊扰王爷了，等王爷准备好了再走不迟。”顾瑄伸了伸腿脚，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就靠下了：“准备好了，子期久等了，出发吧。”洛谦仪的目光注视了他片刻，心想看他这样子是打算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了？一时也忘了院子里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眼里既惊又喜，这神态虽只一闪而过，但顾瑄早已看在眼里，心下暗自觉得奇怪：这状元郎按说也不讨厌自己啊，怎么就不肯好好说话呢？随即又道：“子期可觉得与我同乘一辆马车也有不便？”顾瑄问这话倒也并未多想，可洛谦仪一听顿觉嗓子里像是炸开了花，为自己的别扭的心思被掀开了感到几分羞耻，脸上神色几番变幻，最终似是求饶一般堪堪说道：“归远…”顾瑄仔细瞧了瞧他，终于没再说话，心里却暗自腹诽：这状元郎只看着温软，实则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呢…
　　等二人一路车马到了永州已是十日之后，永州城里似乎并未受到旱灾太大影响，贩夫走徒沿街叫卖，往来人马络绎不绝，端的一片热闹祥和。可顾瑄看着看着，神色却越来越肃穆，连一贯温润的洛谦仪也冷了几分脸色。怀瑾边走边说：“王爷，这永州旱灾好像没他们说得严重啊。”顾瑄冷笑一声：“岂止是不严重，我看这天底下再没有比永州更风调雨顺的地方了！”怀瑾试探地说：“可是永州的地方官员瞒情不报？”洛谦仪轻轻地摇了摇头：“怕不只是永州地方官，永州旱灾这么大事情，连圣上都惊动了，我们到了这里却没一点儿旱灾的痕迹，他们这不是瞒情不报，而是明目张胆地在敷衍我们。”怀瑾握紧了拳：“他们好大的胆子！…”正说着，前面车马突然停下了，原来是永州知府赵磐领着一路地方官来迎接了，一番寒暄之后，赵磐说：“下官准备了接风宴，还请王爷和洛大人赏脸。”顾瑄笑嘻嘻地答应了，洛谦仪也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抬脚便跟着走，唯有怀瑾恨恨地盯着这帮贪官。一顿接风宴，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堪比皇宴，宴席上气氛十分热络，洛谦仪并不多话，但一张白面生得温柔多情，倒也不显得十分冷淡，顾瑄则游刃有余地和他们兜圈子，直到赵磐开始敬酒，洛谦仪一口酒刚入喉便暗自心惊：这酒有问题！心里虽惴惴，面上仍不动声色将一杯酒尽数吞下了，只默默用内力化了七八分。扭头一看左边的顾瑄已经笑嘻嘻地接了第二杯酒了，洛谦仪这会儿心都要炸出来了，这傻子！一时急得额头都红了，倒真像酒劲儿上来了的样子，他只好将手拢在袖子里，悄悄在底下捏了捏顾瑄的大腿，眼里急不可耐地暗示他。顾瑄却像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拿酒气氤氲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凑近了和他说：“别急，待会儿估计还有好节目，到时候洛大人挑个称心的…”洛谦仪又急又气，恨不得动手教训教训这风骚的小王爷，想着情况危急，只好先稳了稳心神，四平八稳地说：“赵大人，我看王爷不胜酒力，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赵磐打断了他：“不急，酒慢慢喝，让姑娘们过来助助兴。”说着，竟叫了十几个媚态横生的舞女上来了，“王爷、洛大人，都是未□□的处子，你们随意挑。”顾瑄倾过身来，手里碾了个酒杯，一口一口喝，一副你看果然如此还自鸣得意的神情，洛谦仪看着他脸都黑了，知道这会儿不管说什么这傻子也听不懂，正要伸手去夺他手里的酒，顾瑄却在这时晃了晃身子，一副无力的样子，竟软软的靠了过来，洛谦仪略一伸手，便将他揽在了怀里。
　　赵磐见状，指着一个衣料轻薄的舞女说：“冷芳，快扶王爷进屋。”洛谦仪闻着鼻尖似有若无的沉檀香，沉声说：“不用劳烦别人，王爷我来照顾。”底下有人意味不明地笑着说：“洛大人可不能走，咱们这酒还没喝完呢，再说，洛大人去算怎么回事儿，可别坏了王爷的好事儿…”洛谦仪冷着扫了那人一眼，语气渐重：“我先扶王爷进屋，各位大人尽兴，恕不奉陪了！”音调不高但话里坚决，还有人试图阻拦，洛谦仪却不想再多言，伸手揽了顾瑄的腰，任顾瑄像个十足的醉鬼软绵绵地倚在他身上，步履稳重地扶着人离开了。等他俩人走了，那名唤作冷芳的舞女冷声道：“接下来怎么办？”赵磐说：“无妨，那药够他吃一壶的了。眼下还有一件要事，天鹰出现了…”冷芳听见这个名字，眸子闪过一道狠厉的颜色，鼻子里嗤了一声：“可算等到了。”
　　洛谦仪扶着顾瑄进了一处别院卧房，将人轻柔地放在床上，又去帮人脱了鞋，还想帮他把外衣也脱了，想了想，还是作罢。洛谦仪知道那酒肯定有问题，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眼下顾瑄睡得无知无觉，脸上被酒气蒸的有几分泛红，完全是一副醉酒的样子，洛谦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人平时任性惯了，脸上也总带着几分倦怠与跋扈，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身上还带着几分少年的纤细，嘴唇透着点粉白，一脸平静地躺着竟然显得有点乖。屋里只有远处桌上的一盏昏暗的烛台，一匹月光倾撒下来，仿佛带着那人的睫毛也抖了抖。洛谦仪似乎有点出神，下意识地伸出手去遮，手心和面颊不过毫厘的距离，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体温交汇的暖流，似乎还有细密的绒毛的颤动。顾瑄这会儿实在是装不下去了，从洛谦仪坚持要送自己回来开始自己就只能被动地一路装醉，本来想等这小子走了自己再悄悄溜，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见过遮太阳的还真就没见过遮月亮的！缓缓睁开了眼，四目相对，洛谦仪倏地睁大了瞳孔，忙把手收回来，两厢一时都无言，愣了片刻，洛谦仪说：“那酒有问题，你不该喝那么多的。”顾瑄捏了捏眉心道：“我知道那酒有问题，可我看这会儿你的问题更大。”洛谦仪有点心虚，问道：“你可有什么不适？这药可是那种…？我看他们叫来了那些个舞女，怕她们乘你之危…”顾瑄忍不住笑了：“不是你想的那种药，酒里放的是迷魂散，能让人浑身脱力，起码三天站都站不起来。”顾瑄起身，想起什么来了又说：“更何况，我刚才那个样子，你比那些舞女更能乘人之危。”洛谦仪已经知道了顾瑄的德性，保准是在瞎说，但后颈处仍蔓延着慢慢烧了起来。
　　正在这时，窗影一动，闪进来一个身影，竟然是怀瑾，手里还拿着一支紫色的鸢尾，一来就直愣愣地把花递给顾瑄，顾瑄一看，神色大变，问道：“谁？”怀瑾说：“没看清，只知道往城南方向去了。”顾瑄立即吩咐：“备马，去城南！”怀瑾答了个“是”从窗户一闪又出去了，顾瑄也不再多说，匆匆看了一眼洛谦仪，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脚下一点也跟着从窗户翻出去了。洛谦仪脸上神色几度变幻，意识到情况有变，随即身影一动也跟了过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