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

　　高铁上坐在身旁的年轻人手指摩挲着，反反复复地输入又撤回。
　　“小伙子爽快点嘛。”坐在身旁的一位老大爷看不下去了。话一出口，他倒也知道偷偷看别人发消息不好，挠了挠头又解释道：“不是，我看你这一句话打来打去老半天了。”
　　身旁的年轻人倒也没多说什么，按了锁屏，撑着下巴，看向窗外。老大爷又偷偷余光瞥了几眼。正是阴沉沉的天，窗外白光映着他的侧颜。
　　很俊秀的一个年轻人啊，老大爷心想。
　　罗逸予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侧头看向老大爷，微微下垂的眼睛直直看着他。二人四目相对，老大爷又一个不好意思，嘿嘿干笑了两声。
　　老大爷想了想怎么也是自己不对，又开了口，道：“小伙子，你看你长得也挺帅，什么姑娘追不到啊。要勇敢点嘛。”
　　身旁那人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嘴角勾起点弧度，坐正了身体，眯着眼看向他。空气中继续弥漫着尴尬。老大爷见年轻人不吱声只是看着他，又准备说话，那人突然开了口。
　　“老大爷，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不是女孩儿，更不是女朋友。”
　　老大爷听身旁的年轻人说着，低音平淡得感觉不出任何感情波澜。
　　“哟，男朋友也行呀，现在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嘛。做人就要勇敢点，不要留遗憾对吧。”
　　罗逸予听老大爷这么说着，不禁笑了出来。这老大爷还挺开放。
　　老大爷看年轻人笑了，倒没否认，如释重负般和他搭起话：“我看你背着羽毛球包，喜欢打羽毛球啊？”
　　罗逸予并不回答。
　　老大爷话阀一开就自顾自和他唠起了嗑：“我好久没看羽毛球了，反正这几年中国的羽毛球是不如前几年咯。”罗逸予静静听着。“我记得前几年有个特厉害那个青年组的，哎呦喂，那不得了！年纪小小个子高高，成绩吓人喔，一直拿冠军！当时我就觉得这孩子有出息！可谁知道，后来完全没音儿了！可惜！可惜叻！”
　　看，多少人为你的曾经骄傲。看，多少人为你的现在惋惜。罗逸予心下暗念，何霄。
　　“大爷您是北方人吧？”罗逸予岔开了话题。
　　“可不是嘛！我就是北京人儿。你是北漂的？”
　　......
　　“各位乘客请注意，列车即将到达S城南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做好下车准备......”
　　“你这站就要下了是吧？”老大爷看向在座位上没动的罗逸予。
　　罗逸予反应过来，回道：“哦哦是的。”
　　“嗨！你这小伙子！加油啊！”说完侧身蜷着腿让罗逸予出去。
　　罗逸予拿下了行李箱，走向门边，回头看去，老大爷正笑着看着他，嘴型说着：加油。
　　他朝他微微笑了笑，走出门外，迎面而来一阵夏日热流。最终还是按了发送键。
　　--在吗？我来S城玩玩，你当我导游呗。
　　对方没有回复。罗逸予出了站台，坐在高铁站的座位上。人熙熙攘攘，有的人漂泊四方，有的人归向温暖的家，或神态自若，或慌慌张张，怀揣着不同心事，前往不同的地方。
　　--你在哪？
　　罗逸予见手机亮起，立马抱起手机回复，发了定位。
　　--好，我去接你。
　　这么多年，就算聊天，一年也只是节日生日祝福，其余半句嘘寒问暖也没有。啊，这样的关系维持了下来，和何霄...算是朋友吧。
　　罗逸予走向理了理头发，衣服，静静坐着，静静等着。就像当时静静坐在场边看那个少年肆意挥洒汗水，使着他羡慕又崇拜的技术，脚下快速的跨步转换，手腕轻轻翻转挑出对角擦网球，让对手没有任何余地去接。那时那个少年是那么热爱羽毛球。
　　何霄接到消息，跟着定位去了南站。暑假在外读书的学生大多回家乡，高铁站还是人来人往。他看着手机上的定位，凭着方向感就找到了罗逸予。其实差不多6年没见了，人的样貌气质都会随着时间或多或少改变。但也许是罗逸予的羽毛球包，也许就是那份熟悉感，他找到了他。而罗逸予也站着，视线直直向他投来。二人互相走向对方。照理说这种多年未见的朋友兄弟一上来就会来个友情的拥抱，但这两人交情的确没有到好兄弟的地步，说朋友也不是太熟。
　　罗逸予看着何霄，还是高瘦挺拔的他，戴了顶黑色棒球帽，帽檐下高挺的鼻子使他看上去轮廓立体而分明，两颊有点凹陷。何霄正好抬眼，微微上挑的杏眼流出古井枯水般的目光与他对上，十分熟悉。6年前何霄和成年组选手打球时就是这样，和教练谈话时就是这样，自己去找何霄企图劝说时就是这样。罗逸予快速避开何霄的眼睛，他甚至害怕这样的眼神，也会像当年磨灭何霄的热爱一样，吞噬掉自己的。
　　“好久不见哈。”罗逸予先开了口，嗓子却发涩，清了清嗓子。身旁的何霄立马从手上的袋子里拿出杯七分甜给他。
　　“好久不见”何霄平平地回着，面上却带着淡淡笑意，“我来的时候买的，可能有点甜。”
　　二人边走边说。“没事，我喜欢芒果的。”罗逸予走在何霄身旁，微微矮了点。用余光望向何霄，何霄目视前方，气氛恬静着，暧昧着。“啊，我没想到你回来接我的。我最近不训练嘛，就休息休息，来玩玩看看。”
　　“恩，你订酒店了吗？”
　　“定好了。”
　　“行，那我送你到酒店。”
　　罗逸予定下脚步，身旁那人走了几步回身微微低头看着他。
　　何霄见罗逸予站在原地不动，耳朵胀红，“怎么了？热吗？”
　　罗逸予仍是低着头，盯着高铁站地砖，缓缓低低地说：“和我打场羽毛球，行吗？”高铁站人声鼎沸，嘈杂的交谈声播报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但何霄听到了，拉了拉帽檐，淡淡道：“你做了半天的高铁，先休息吧。”
　　罗逸予扯着衣角，几乎用着说给自己的声音追问道：“明天呢？”
　　何霄手插口袋，径直向地铁方向走去。
　　“你听到了。”直接是下定论的语气而不是询问的语气，罗逸予赶了上去。
　　“你要来玩，我当导游带你玩。要玩就好好玩，不要扯别的。”何霄平静地说着语调里却带着凌厉。
　　罗逸予直直看向何霄，何霄面无表情，但帽檐下眼眸中的死寂让人害怕。“打一场吧。赌一下，我赌你赢。”罗逸予学着何霄的语气继续说着，何霄的眼神，呼吸，话语击响着他宛如鼓声轰鸣的心跳。
　　“你是世界级的选手，我是谁？我一个普普通通大学生...”
　　未等何霄说完，罗逸予抢着道：“你是何霄。”何霄嘴角扬起揶揄的弧度，罗逸予继续说着：“我没多少天分，进队比你晚，年纪比你大，你出成绩的时候，我还在国内电视上看着。但我熬着熬着，熬到了成年组，熬到了国际比赛，熬到了名次。你走的时候说，你不会再打球了。我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现在我来找你了，我做到了啊......”罗逸予边说边低着头扯着衣角，眼眶不知怎的，湿润的水珠打转。

　　何霄静静看着他，暑气逼人，热爱这份东西更是令人窒息。
　　我真的不喜欢羽毛球了吗？
　　6年来，第一次，他对自己发出疑问。离开时，自己下好了定论，我不喜欢羽毛球了，我烦了，我打不过别人，就这样简单。没有意义了。提着包，带着护腕的右手腕红肿着，酸痛难忍，走出训练馆的每一步右脚踝也在折磨着自己，从身体到内心。热爱就是这么被吞噬的。
　　“何霄！何霄！”背后一个急促的声音由远至近叫唤着这个3连冠得主的名字。
　　他并未停下步伐，即使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是痛苦，每一步也是绝望后的坚定。知道那人追上自己，掰着自己的肩。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又赶忙说：“你真的...呵....呵....想好...了？”
　　“是。”
　　那人微微缓过口气，通红着脸，又道：“你别啊！你那么强，别...别这么点挫折就放弃啊！”
　　那么点挫折？
　　“对。我就是这么点挫折就放弃的人，所以你劝我留下没意义。我赢不了，实力不行，再打下去也没意义。去成年组也没意义。打羽毛球也没意义。明白吗？”只有何霄自己心里明白，这些话，是为了说服自己，确定自己。
　　“你放屁！你给我闭嘴！”
　　“我闭嘴，那请问你坚持出了什么？”
　　“我...你...我就坚持！你看着，我会给你看的！”
　　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地打球本身就没什么意义，何霄心想。但并不愿意多说什么，转身就上了大巴车。那大巴车上只有自己一个，往日是大家一起出去比赛，男单女单男双女双混双，还有教练组。现在只有自己一个。北京的冬天干冷，朔风凌冽刮过窗户，震得车窗呼呼作响。车下只有罗逸予单薄的身影和胀得殷红的脸，还有...他留下的滚烫泪水。
　　那个冬天的记忆随着面前罗逸予的话和泛红的眼眶重新浮现心头。何霄走向罗逸予，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过去那么久了，没什么意义。”
　　“你为什么不愿意再回去，再来一次呢？以你的天赋和技术，什么都还来得及。你还要浪费多少个6年啊？何霄...！” 罗逸予的背随着一直哽在喉头说出的话起伏，字字锥心。
　　何霄放下手，插回口袋。“明天再联系吧。”
　　罗逸予抬起头，水珠却不受控制地跑了出来。而何霄依然神色自若，好像从来没变过，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去做地铁吧，你定的酒店离地铁近。”何霄继续向前走去

　　送完罗逸予已是七点，那酒店离家不远，离体育馆也不远......他静静走在人行道上，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罗逸予的话，当年的，现在的。
　　夏日晚霞七点还未消散，粉紫色晕染着天际，远处的高楼被勾勒出了轮廓，雄伟且冰冷。城市车流奔腾不息，霓虹初上闪烁不定。夏日清风拂面，蝉鸣阵阵，蝉不倦地叫着，他带着耳机，手插着兜，走进了小巷。
　　小巷里有夜晚趁着夜风出来散步的夫妻，还有吃完饭追逐打闹的孩子，也有拿个小椅子就坐在家门口坑坑洼洼的石头路上和邻居闲聊吹牛的老太太。街坊邻居也互相熟悉，见到他回家，也会亲切地说声：“小何回来哉。”何霄也微笑着：“嗯，回来了。”这是不同于喧嚣社会的一隅，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没有人对他注以期望，没有人向他付以压力。
　　走到家门口，不远处银杏树下一辆陌生的雷克萨斯停着，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巷子，停进来的车基本都是住在里面的住家的。何霄看了一眼，就准备开门。
　　二楼漆黑一片。何霄想起老妈去姜虹阿姨家玩了，二十多年的老姐妹去聊聊天串串门联络感情。他开门准备进门，却总觉得背后有人目光跟随着。
　　转身一看，身后不远处倒真有个人正看着自己，那人靠在那辆雷克萨斯旁，手插在西装裤兜里，修长的腿让人挪不开眼，白T恤扎在裤子里，简简单单。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夜幕降临，新月初上如钩，繁星长明，零散布满深蓝夜空，晚风习习吹动着白日里苍郁的树，树叶散落飘下，那人沐着星光，踏风而来。
　　何霄见那人径直走向自己，走进来才看清他的脸，面容俊朗，十分端正，高高的眉骨下一双笑眼正垂眸看着自己，莫名的...温柔。这份温柔总觉得很熟悉？可那人十分的高大挺拔，比183的何霄还要高一些，不禁让他感到一丝压迫感。
　　何霄先开了口：“您是？”
　　那人嘴角含笑，明眸善睐，汲取了月光似的，眼眸闪耀着丝丝喜悦兴奋。
　　“还记得我吗？”
　　晚风吹落了何霄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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