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迎雪上山

　　混沌黑暗漫无边际，暗夜下的河面水流平缓得仿佛停滞了。一叶倚靠水势的孤舟还在漫无目的地漂流，只因流水从不肯停下。

　　沈洺暄觉得自己好像躺在这只小木舟上，背靠坚硬木板，睁眼望见无际黑夜，没有尽头，也没有半颗晨星。

　　他在虚无黑暗中凝神感知着细细水流，它们沉默着温和地流动，让他即使被黑暗笼罩着也甚觉惬意。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沈洺暄”

　　这一喊，竟让睁眼所见的无际黑暗陡然离去。他也不在那只随波逐流的小舟上了。

　　是春和景明的白日，柔风熏得两岸柳树陶醉，情难自抑地摇晃起枝叶。晨起便出门闲步的沈洺暄从榴生湖返回家中，正是午时一刻，倘若走得快些还能和祖父父亲入座同席。

　　他不疾不徐地走着，目光掠过夹道的飘摇柳枝，又抬眼细看阳光下显得有了几分剔透的杨花絮，心不在焉地到了沈氏府宅门前。

　　沈洺暄也只站在了门口，驻足不前。

　　出入沈府的正门口此时正站着两列头戴范阳笠、佩戴朴刀的軨城禁军兵士，面目刚毅，神情严峻。

　　有好事者麇集在附近，被禁军威严压得心头怯了几分不敢靠近，而在一处不近不远、有风吹草动即可作鸟兽散的地方翘首观望。

　　并不难推测，沈家大概是祸患临头了。就在他出门闲步的短短时间里，灾祸倏然而至。

　　这认知让他心慌得像清晨山上庙里被猛力撞过的洪钟，震颤不已。却面色如常，走进了围在府外看热闹的人群中。

　　无人留意于沈洺暄，他们只当他是个也来凑热闹、看些茶余饭后谈资的年轻人。

　　“快看快看，有人出来了。”其一好事者不仅眼尖，嘴也很快。

　　众人如过江之鲫般将目光钉在门口被禁军押解着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人身上。

　　前者鬓发皆白，身体轻微佝偻，穿着补缀仙鹤的华贵官服，头顶的乌纱帽却不知在哪里。眼角额头皱纹犹如田间阡陌。

　　后者身材微胖，脸部浮肿，走几步路便要喘几口粗气。不惑年纪的人，却比白发老头更为体虚。腆着圆滚肚子的模样，竟然和不倒翁有些形似。莫名的滑稽感油然而生。

　　围观众人不禁因沈维珩这副蠢相而露齿大笑，无不觉得传闻里睿智机敏的首辅公子原来是这等货色的见识能够让自己乐上好一阵子。

　　但有一人却只凝目注视着沈氏父子，没有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毫无表情的脸上隐隐现过一瞬哀痛。

　　沈洺暄挤在围观人群里，表面自然而又不失警惕之心。

　　他不是看客。

　　耄耋老者是当朝首辅沈山严，走路费劲的中年人是他与原配端木夫人生的嫡长子沈维珩。一个是沈洺暄敬爱的祖父，一个是沈洺暄的亲生父亲。

　　到底是怎么回事，祖父和父亲为什么会被禁军带走？

　　沈洺暄无暇细想，只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骨肉至亲，他不知道这次有无可能是最后一眼。
　　谁也猜不到，什么时候就撞上了晴天霹雳，什么时候就结束了一生。

　　他的父亲体胖，在人群前走过时似乎喘得更厉害，走路也不得不慢了些。

　　只有他明白，父亲是故意的。

　　沈维珩目光锐利，甫一路过时，便瞧见了自己这支侥幸未在府内的血脉。

　　他和他无声对视几眼，飞快地收回视线，口中亦无声地讲了四字。

　　“暄儿，快走。”

　　怕惹人注意，沈维珩不敢再重复，目不斜视地跟上了老父。

　　但一遍已经足够了。

　　沈洺暄不仅对父亲目中深意十分通透，也清楚地读懂了沈维珩的口型。

　　他的父亲要他快走，意味着现下他不管回去沈家或是长久的停留被人认出都无异于自投罗网。

　　要走，越快越好。

　　对形势有准确判断的沈洺暄转过身，仍是不疾不徐地走出看客堆里。

　　如此情景他若乱了阵脚，慌慌张张地拔腿就跑，才会使得他人起疑，以致引火烧身。

　　“怎么出来个女人，她是谁啊？”粗腰妇人头扬得快要伸到沈家门里，倏然和邻近并不相识的人说道。

　　旁边人生怕错过些要紧谈资，死盯着大门口：“不知道啊，她怎么从里面出来了？”

　　“真奇怪啊，还有人能从沈府出来。”

　　“……”

　　听见庶民们在交头接耳，本欲远离危险之地的沈洺暄不知怎地蓦然回首。

　　那身型纤瘦的女子穿着件明烨绣日泽披草木的儒裙，流苏簪子斜斜簪在乌发绾成的小髻上，在她提裙登上马车这时，率性晃荡，煞是好看。

　　她戴着墨色蚕丝面纱，只让人瞧见了她白皙凝脂的皮肤和深邃得仿若来自西域的眼睛，也因此无人知晓她的十分样貌，知道她姓甚名谁是什么人。

　　沈洺暄的目光对上她单单露在外头的双眼时，仿佛明白了一叶知秋的意思。

　　时人由一片叶落，预知寒秋将至。他仅仅由一双眼，判断出面纱下的女子是慕迟端。

　　当朝人臣之中地位仅此于他祖父的次辅嫡亲孙女，却予他作了妾侍的慕氏迟端。

　　她已掀开了马车帘子，身体却忽地微微凝滞。

　　慕迟端倏然偏过身，如有所感地望了眼济济人群，利落地进到马车内。

　　他知道她看见了他，他们的目光就在方才一瞬避无可避地撞上。

　　只消她喊上一声，喊人来抓了他，沈家就是真地全军覆没。

　　但慕迟端并未如此做。

　　沈洺暄有许多理由可以认为今天的事情和慕迟端有关，比如慕次辅本被祖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后来两人却涣然冰释，慕次辅还不计名分地将孙女嫁予了他。

　　前些日子祖父好像察觉到了些什么，在祖母寿宴上公然向慕次辅致意，希望他死之后，沈家一家老小能够受到慕次辅的庇佑和提携。

　　今天，祖父和父亲被禁军带走，阖府老幼被扣在府中，但是慕迟端却安然出了府。

　　她放过他的原因，沈洺暄无可得知，也无暇细想。

　　刚刚那眼对视让他不由得胆战心惊，他不是养于深闺的士族女眷，軨城不单只有一个慕迟端认识他，再不快些离开此处，他恐怕早迟要落入罗网之中。

　　自幼聪慧过人的沈洺暄向来对物事有着八九不离十的判断，这次也一样。

　　沈府在朱雀街头，他才走到朱雀尾，便与一人迎面撞见。

　　准确来说，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赵谨言特意伸手拦住了他。

　　他的脸上叠着浮夸笑容，像赌场里运势来时赢得盆满钵满的赌徒：“沈兄，准备作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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