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天依旧可以见到你

　　她眼泪顺着脸颊砸到他脸上，他下意识地偏头问永馨：“是下雨了吗？麻烦帮我捡一下墨镜吧。”他的脸色变地惨淡无比，像是服食了寒霜，没有一丝血色。

　　那些狼狈不堪、那些无可奈何在这一瞬间暴露无疑。

　　她蹲下扶他起来的时候猫恰好从远处走过，她打招呼的声音让永馨下意识地松了手，仿佛是觉得和一个盲人在一起并且喜欢他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猫只是经过这里所以很快就离开了，顺手还捡起了墨镜塞进陈九山的手里：“学长好好照顾自己。”猫顺口这么一说，大步离去。

　　此时九山的身影僵硬，抓着盲杖的手背青筋暴起，欲言又止，停顿了很久才将头转向他以为正确的方向不确定的问着：“永馨，你还在吗？”

　　“对不起，我......”女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松开他的手，可能是因为她是个普通女孩，没有准备好面对旁人对她和残疾人在一起的异样眼光，也可能因为遇到的那个人是猫。

　　他的唇色惨淡无比，最后牵扯唇角摇了摇头，点着盲杖往前点着，似乎也不再指望她搀扶自己。

　　他是倔强的、也是温柔的，不会声嘶力竭地质问她为什么因为他看不见了就松开了手，亦不会强迫她理解自己的不便。

　　失明后，五感只剩下四感，剩下的四感变得灵敏起来，以至于永馨再次搀扶他的胳膊时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失明后暂时还没学会做饭，以至于每天以干面包果腹，本就不怎么好的胃更糟糕了些，压下翻涌的思绪，牵扯着那个器官，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可他没有说。

　　“学长，我......我牵着你吧。”她憋了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没有推开她，只是生疏地说了一声“谢谢”。

　　他们已经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了，一个是健全人、一个是盲人，一个是小康家庭的娇娇女，一个是贫困潦倒的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退学的可怜人。

　　原来奔走在去实验室的路上他的步伐是轻快的，实验室的仪器警报声响起时他的脚步带着坚定和自信。可现在，因为眼盲，他试探性地伸出脚尖，身体微微佝偻前倾，重心前移，步伐黏滞拖拽。

　　剧变，使人面目全非;逆境，使一切物是人非。

　　永馨陷入了沉默，扶着他胳膊的手指在颤抖，学长依旧是原来的那个样子，温柔体贴，不会责备她，但是她自己真的做好和他在一起的准备了吗？

　　答案不得而知。

　　打破沉默的是他，因为胃部的痉挛使他走不动了，失明后行走是一件费力又费神的事情。

　　“永馨，可以停一会儿吗？我不太舒服。”他依旧谦逊有礼，甚至于因为要麻烦她陪自己很抱歉。

　　“学长你怎么了？”她庆幸于学长看不清她脸上复杂的神情，骗自己也骗他，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没事，缓一会儿就好了，谢谢你陪我。”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度变得极度尴尬，而在重逢的刚开始还是欢快的。

　　永馨再度陷入了沉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去旁边的花坛边上坐一会儿，护着他稳当地坐了下来。

　　不用勉力站立的他下意识地蜷缩了起来，手掌深深地嵌入腹部，似乎碾压会缓解疼痛，也能压制住失望。

　　毕竟——她还是陪着自己。

　　嫌弃应该是没有的吧，她只是太年轻，没有和残疾人在一切的经历，接受不了别人的探究目光，除了自我安慰他还能怎么办？

　　永馨的嘴唇被自己咬的发青，青里透白，但是她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松开他手的意识，只是看着他蜷缩着身体坐在那儿，想抱抱他又没有勇气，想关心他又无从下口。

　　他看不见了，曾经他最吸引她的地方变得丑陋而颤抖。

　　人本就是喜新厌旧的动物，自私自利，会以自身利益为重，她不能免俗，她以为自己和猫不同，实际上，她们都一样。

　　他额上冷汗直冒，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如从前。

　　陈九山没变，他没有自暴自弃，在积极地应对变化，短时间内学会了使用盲杖，并且能够出行了，生活使他艰难前行，这与他的毅力密不可分。

　　永馨也许也没变，她依旧是善良的，依旧关心着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逃跑打退堂鼓的冲动，在陪他。

　　可是，一切又有些不同了。

　　两个人之间就像是多了一层纱，一片雾，正如上帝在他眼前设置的帘。

　　永馨沉默着，泪水再次顺着眼角滑落，怨恨疾病像是无孔不入的坏蛋剥夺了他的健康，却没有意识到他失去了双眼之后也缺少了和她在一起的勇气，这一步她不迈下去他们可能也不会再走下去。

　　看不见又听不到她声音的世界一片黑暗，微弱的光感无法让他准确的辨认出她是否离开了。

　　等到一波又一波的痉挛离开之后时间就像是从指缝间流逝的阳光，看不见也摸不着，悄然离去，他没有再出声，伸长了盲杖，试探着前面的路一点点站起来。

　　身后传来哽咽的声音，手臂被搀扶住，他的头偏向了被扶住胳膊的一侧，但是空洞的双眼没能对上她的视线，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动听、笑容依旧明媚：“原来你没走，我以为你有事离开了。”

　　“学长，我不走。”话说不下去了，只有拼命咬住胳膊才能让自己不哭出声，那往常都套在胶皮手套中的手指一点点地摸索到了她的脸上，用指尖一点点擦去永馨眼角的泪水，像宠溺妹妹的大哥哥。

　　“别哭，哭对眼睛不好，哭红了眼睛就不漂亮了。”他没有避讳提起眼睛这个词汇，仿佛双目失明被迫退学的不是他。

　　可是他越是不在意永馨哭得越厉害，为自己甚至因为学长失明了就为跟他在一起动摇而抱歉，为自己在遇见猫时下意识地松开他的手臂而抱歉。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扑进了他的怀抱，将眼泪都蹭到了他洗得发白的衬衣上。

　　这段感情起于给猫拍的照片，期盼着他就是那个命中注定，中途自己的初恋毁得彻彻底底，再到第一次重逢，他们并肩做实验。

　　仿佛，他们的感情就像是荧光定量图像一样，开始的比较平缓，到达一定时间后迅速升至顶峰，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又降成一条趋于平滑的曲线。

　　顶峰期过了，曾经她主动关心他但是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后追逐的勇气已经消失殆尽，她迷茫时躲起来，不再主动和他说，他成熟而体贴，陪她走出迷惘，告诉她如果学习和实验上遇到困难他可以帮她。

　　永馨自然是拒绝了这一份橄榄枝，她顺遂的人生似乎不需要太多帮助，用不了多久又能得到一份相对满意的答卷。

　　就像她要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全家没有人反对她，全员赞成，进入大学后放飞自我也没有特别认真的学习，但是等到期末评比奖学金的时候，她再次成功入围。

　　上帝不会将一切满分项都拨给同一个人，永馨对感情迟钝，情感之路布满荆棘，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其实只要她说一句“喜欢”，陈九山就会跨越眼前看不见的高峰，用已经几乎全盲的眼睛用心去看，鼓起所有勇气攀登，努力成为可以与她并肩的那个人。

　　可是她此时只有愧疚和抱歉，有关情感的思绪早已全部被悲伤给淹没。

　　微凉的指尖顺着她的发梢摸索到了她的发顶，安抚地穿过她的头发，他强有力的心跳充斥着耳膜，他弓腰将下巴抵在了永馨的头顶，叹息着：“傻丫头，我已经习惯了，这又不是你的错，道什么歉。”

　　她的手指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哭泣着、哽咽着，这个怀抱依旧不够宽阔，却像他的名字一样如山一般巍峨，永远为她遮蔽风浪。

　　那个人带着光走来，帮永馨挡住了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逆境，可是跟随着他到来的阳光他却看不到，只能努力靠心去体会，微笑着面对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和普通招受剧变的人太不一样了，哪怕是一天破罐子破摔的时间也没有，努力调整和适应着新的生活，没有亲人自己善后，有朋友却不将这仿佛是别人举手之劳的事情托付给别人。

　　如果，不是永馨恰好出现在身边，他也许会点着盲杖一圈又一圈地寻找他熟悉无比的办公室，然后在老师的帮助下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而曾经他就连是记录取样的重量都会整齐地画上表格。

　　他的实验记录是用A4纸整齐地夹在透明文件夹中的，会备注容易遗漏和容易出现错误的地方。

　　陷入回忆中不能自拔的永馨忘记提醒他前面是个石墩子，自己下意识地松开手绕开障碍物，却让他狠狠地摔了一下，蹭破了手心的皮。

　　她大惊失色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他看不见了，遇到路障的时候她应该提醒他，小跑过去扶他起来，俯身去检查他的腿有没有摔伤。

　　陈九山不自在地动了动腿，轻轻地摇头说自己没事，看不见摔倒就像是家常便饭，他习惯了。

　　掀起裤脚后，白皙的腿上布满淤青，还有刚愈合不久的伤口，他不愿意被看到的不堪就这样一件件地展现在永馨的面前，他活得不容易。

　　不仅仅是失去了光明，甚至还失去了继续在科研这条路上走下去的可能，他无助又彷徨，睁眼闭眼都是一样的色彩—黑色。

　　曾经没有仔细珍惜的五光十色最后归一，变成了一片虚无。

　　“学长，你疼不疼？”她扬起脸明知故问，双眼再次蓄满泪水。

　　换来的是他明媚的笑容，他雪白的牙齿在眼光下折光，照亮了永馨眼前的世界。

　　世界许之以黑暗，他却回之以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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