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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一)
2】
我其实很早就认识陈默了。
小学的时候,我家在另一座城市,住的小区楼下有很大的院子;平时在附近同一所小学的同学会聚在院子里玩,彼此都很熟。
某一天,院子忽然多了一个女生。
她穿着朴素,简单扎着个马尾,比同龄人矮些,长得很好看;我们聚在一起观察她,她却不搭理我们——她似乎不情愿和院子里其他的孩子接近,我们几个小屁孩偶尔聚在一起琢磨她的时候,她也不声张,只一个人待着。
陈默,一个很“怪”的存在。
听我爸讲,她父母是从外地来此打工的,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塞入我们小学,算是插班生;老师让她自我介绍的时候,她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就再不说话了,就在那站着不动了;她从不主动和同学交流,能不讲话就不讲话,放学也是一个人走;不过她学习成绩很好,也很稳定,老师经常夸她,很多活动也经常提点她,想必是希望大家多跟她互动互动,缓解一下同学关系。
她则始终不愿意融入大家。
小孩子对于突然闯入自我世界的东西好像总是好奇又排斥的,我们有些怕陈默,同时也很希望她加入我们;可是陈默好像并不热心于给我们回应,对于我们的主动邀请也显得有些畏缩;久而久之,大家就把她晾在一边了,没人理她,也没有人欺负她,可能觉得她很奇怪;也有不安分的孩子想找她的茬,但看她不讲话的样子很不好惹,只好作罢;只不过在离她足够远的地方,我们分成的一块一块的小群体会不停打量她;回家后,吃饭的时候会跟父母提起这个“怪异的存在”。
大概是听到自己孩子的描述,父母也自热而然地觉得这是个怪孩子,加之小区内的很多家长对她本人的父母也并不了解,便会有意叮嘱自己的孩子:多跟她交流交流,但也注意点,别让人家欺负你。
我也跟我爸妈说过,他们却并不在意。
奇怪的是,不论大家如何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或者对她推推桑桑的,陈默都没有要加入我们的意图,亦或主动抗议这种“待遇”;时不时有孩子看她不顺眼,对她大呼小叫、做出些无理举动,她既不会告状,也不会明确的屈服。
我不知道她是否孤独,起码当时的我感受不到。
她们家隔我家两栋楼,住的是最小的那号户型;我每天下学都能看到她一个人背着书包往家走——从刚入学开始就是这样,没有人接她,也没有人送她。几年来,班级里其他孩子的父母都见过好多次了,眼熟的甚至都能早人家亲生孩子喊几句“叔叔阿姨好”;唯独她的父母,可能只有老师见过。
后来有一次晚上吃完饭,我和爸妈去家后面的公园散步,我妈走着走着,突然叫住了一个人,顺着她走去的方向,我看到一个跟我妈年纪相仿的女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姑娘。
是陈默。
“之前单位的同事的同事,几年前辞职了,而后便断了联系,没想到也搬到了这座城市;她和陈默她爸爸上班起早贪黑的,也没工夫照看孩子;后勤班又太贵,报不起”
“你多跟她玩玩,别让人家孩子欺负她,知道不?”
那晚临走时,我妈妈蹲下去摸着陈默的头,宠溺地说,有时间来阿姨家吃饭哦。
陈默点点头,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她妈妈只好陪着笑,不住地跟她说:快谢谢阿姨,快谢谢阿姨,默默,你说话呀。
然而她依旧没有动静,两位大人只能尴尬地作罢。
尽管长辈之间有些关系,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哪怕是亲属的关系,其中的羁绊延续到了下一代也会减弱不少。可是父母辈总是不太理解这些,仍希望可以借由他们的关系而使彼此的子女也更加亲近,这显然是不靠谱的愿望。
我和陈默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熟络,她依旧不和班里的同学交谈,依旧孤僻,我也依旧没有和她交谈的打算;我只会在她看画册的时候,打量着她,思考她的画册到底多有意思。
这种打量一直维持到她转学的那一天。
我们的小升初有两种方式,一是凭借自己的升学成绩选择学校,二是凭借所在学区,随意划分。虽然我们也不是什么贵族小学,但是竞争仍然存在,大家都想去好一点的初中;好的初中名额有限,除了交钱,就只能凭成绩;家长从那一天开始也变得格外注重成绩了,补习班在我的意识中仿佛一夜之间开了无数家,明明之前我一家都没上过;大多数小朋友六年级整年都没有真正的放松过,很多人不仅要上补习班,还要上课外兴趣班,鬼知道这个兴趣是自己的还是他爸妈的,反正他们有没有兴趣都得学;那年,连平时最调皮捣蛋的孩子都有了不少收敛,安静如鸡。
陈默就在这种安静中,悄悄地转学了。
我们谁都没有打听到这件事。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看到角落里空荡荡的座位,都以为她只是请假或是迟到了而已,毕竟她之前也有迟到过;所以当老师进来说了句“陈默同学转学了”时,我们都有些惊讶。
只是这惊讶也没有维持多久,大家互相看看,好奇地摇摇头,便继续看自己手里的习题册了。所有人都好像当她没有来过一样,不关心她的去向,不关心她离开的缘由,虽然这跟我们平时疏于交往有关,但如此冷淡的关系,却没有人觉得不妥。
如此结局,自陈默来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这般了。
我之前一直觉得,人的冷漠或许是后天养成的,是因为环境,因为教育;可是后来我再回顾这件事时便否认了之前的想法:有些人天生就是冷漠的,他们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属于自己,他们很难和人相处,也很难放过自己;即使有人愿意伸出双手,他们骨子里的自卫意识和怀疑态度也会不自觉地推开这满怀好意的热情;但若没有人帮助,他们就会变得更加冷漠;时间一久,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寻求依靠了,只能窝在自己的壳里,继续保持安静。
陈默大概也是如此:一开始她发觉到自己并不擅于和人交流时,她开始寄希望于父母;发现父母并不擅于沟通时,再寄希望于社会;发现社会并不善良时,再寄希望于人心。可到头来,人心换来了更大的失望后,她才寄希望于自己。
初中毕业后,我家搬去了另一座城市,我顺利地摆脱了一些繁杂的关系,在高中重新开始。
高中刚开始的时候,班级里的很多同学都是同一所初中升上来的,在初中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建立了联系,加上他们一起度过了军训生活,更像是一个集体了;我没有跟他们军训,在这座城市也没有熟人,最初加入时甚至让他们感到有些不自在,尽管之后很快就融洽了。
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突然就被“孤立”了,不是那种刻意而为之的,而是因为你的不知所措加上旁人的观望所造成的——你不能指望有足够多的外力来帮你打破窘境,你如果不主动融入其中,那么你将永远都融入不了;然而“主动”这事,对于偏内向的我实属不易,我甚至时常沉闷,怀疑自己是不是令人厌恶。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陈默,我突然理解她了。
而她也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我面前。
那时我仍没有和班级里的同学建立足够多的话题。每天放学,大家都是结伴去打球,或者打电动;有的家近的约着做同一班车回家,要么就去咖啡店写作业;我十分想打球,每天放学都会去篮球场,却不知道如何跟叫不上名字的同班同学打招呼,只能坐在一旁的草皮上看着篮球传来传去。
“你怎么也来这所学校了?”
我一惊,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扎马尾的女生,
“我没认错人吧?”
她歪着头看我,淡淡地笑着;我一脸懵逼,在脑子里努力搜寻和这张脸匹配的名字,
“··你谁啊??”
“陈默”
我呆呆地看着她,拖着下巴,以免它不受控制掉下来。
“···你变漂亮了”
陈默之前一直在不同的城市间辗转游离,直到在此念完初中才安定下来。她妈妈本希望她毕业后去外地一所更好的高中,她奋力拒绝,说是厌倦了动荡。
“你们全家都搬过来了?”
“是呗”
“替我跟阿姨带个好哈”
“好啊,你在几班?”
“三班”
“三班?哎??你不会就是那个大家平时传的那个很好看的女生吧??哇没想到啊!”
她害羞地笑了下,算是默认了。
“你哪个班的呀?”
“六班”
“六班?那打球的这些是你们班同学吧?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打?”
“···我跟他们还不熟”
“一个班的,早晚要熟的”
“这话可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她盯着我看了会,眼神很认真;我被她盯得发虚,把头撇了过去。
“人总是会变得”
她扔下这句话后就走了,我回过头看她溜达过去的方向,好像有个男生在跟她招手。
我没继续目送她,转过头来接着看我们班的同学打球;可能是她的转变增添了我的信心,我开始努力回想刚才上篮的男生是我们班的哪个,名字叫什么;默默组织语言,伺机加入。
青少年时期是最容易也最方便结交朋友的时期,它不看钱,不图利,一切以三观和喜欢为基准。我于这个时期幸运地结识了谢安,一见如故,却又相差很多:他是个才子,而且专心学习的话成绩完全优秀——在高三之前,我们成绩差不多,但是他特长一大堆,我只会摸个篮球;步入高三后,他全心全意搞学习,我也全心全意搞学习,他考全班第一,我考全班倒数第一,想想就气人。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不离不弃,相爱相杀,并在接下来的几年内一直臭味相投。
陈默虽然开朗了许多,但她似乎不如我般幸运——高中三年,她并无交好之人。
她和我同属理科班。当时学校的文科班分隔两层楼,理科班都在一层楼,因此理科班间的同学更方便建立革命情谊;晚自习值班老师到了哪里,班与班之间有联系的同学肯定会加急发短信告之;晚课前半小时的休息之间绝对不会放过:男孩子的话,班级之间会组织对抗赛,下课铃一响肯定一窝蜂的抱着球冲向球场;而女生就会聚在小阳台分享零食和八卦,不然就是喜欢的明星和新出的小说连载;晚餐如果有人要吃外卖的话,在定外卖前十分钟到各个班内窜,一会就会多出来几十号人。我算是那种比较安静的人,但是以上的一些“集体”活动,我几乎都参加过。
而陈默,印象中我只看到她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结伴而行过几次,此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她参与集体活动了。
她们班的同学也没有跟她一起行动的意思;下课期间我偶尔经过她们班,无一例外地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其他人三两成群地在说笑。
也曾看到她一个人端着盒饭在小阳台内吃,心想要不要和她一起,却又担心被其他人看到,加之她当时在年级内也并不招人喜欢,只能作罢。
即使放到现在,肯放下成见以及不顾旁人目光去做某些事的人也仍旧少之又少——我们总是会被一些虚无缥缈的事禁锢住前进的脚步。
自从篮球场那面后,我和陈默便没再交谈过,偶尔的几次碰面也就是打个招呼,而这几面里她几乎都冷着脸;少有的几天是晴朗模式,加上漂亮脸蛋,显得格外靓丽;我不禁感叹:要是开朗一点的话,她一定不缺追求者。
事实上她并不缺追求者,即使是在高中期间(毕业很久后我才知道的)。
呵,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
我最后一次和她讲话,发生在高考放假前的半天。
因为高考前几天放假,大家都会在家里面复习,所以放假前的半天时间就成了大家最后说说话的时间;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以后要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全部聚在一起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所以大家格外珍惜这一上午的时光。
我在吵杂热闹的走廊里穿梭着,打算去找谢安,顺便和其他班的几个狐朋狗友扯皮;一转头看到陈默站在小阳台里望风,便拿着笔走了进去。
“看啥呢!”
“哟,是你啊,不回家啊?”
“你不也没回去”
她不愿和我杠,回过头继续望风,
“留个联系方式吧?”
她又转回来,看了看我,接过我递过去的笔。
“成,这几年咱俩都没什么机会联系,希望你以后别忘了我啊”
说完,她在我手里写了一串号码,往外走去。
“唉等会!我说你这是手机还是□□啊??”
“这是微信”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冲她摆摆手。
我本以为我们俩不会再见面了,以后就算是巧了,走大街上碰到了,也不一定能认出彼此;我加了她微信后,便任由其安静地躺在列表里:她似乎从不发动态,偶尔几条可能也淹没在我无穷无尽的朋友圈里了,所以几天前手机震动的那一刻,我一度怀疑是自己某天喝醉了加的传销人员——着实是遗忘了她一段时间。
更令我怀疑的是,她现在就坐在我对面,跟谢安一样不时搅拌着手里的饮品棒,只不过咖啡换成了酒,拉花换成了冰块。
“你喝什么?酒?饮料?”
“都行”
“那我给你点了”
她呼来酒保,指着菜单中的几样比划着,十分娴熟,
“抽烟吗?”
“不了”
陈默的头发微微卷着,看出来有点潮,应该是刚洗过不久;上身是雪纺纱的,下身着包臀裙,踩着一个中跟鞋,妆很淡,也很精致;身材很好,神情寡淡,略微有些丧气。
昏暗的灯光下,她比烟圈迷人。
我看看她,再看看自己,既无法认同我们是同一年级的大学生,亦无法将眼前的这位御姐和高中那个沉默寡言、空气一般的陈默联系在一起,尽管她高中也出落得大方。
我们俩坐在吧台位置,她点完酒后好像没有开口的意思,眼神游离,看看我,又看看烟盒、酒杯;我没有法子,只好先礼貌一下。
“经常来这里?”
“嗯?嗯···还好,来过几次,打发时间呗。”
“你找我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以为手机坏了”
“怎么着,还想假装不认识我是不是?”
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
“这是我们第一次出来见面吧?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啊?”
“老同学,叙叙旧呗······最近在忙什么?”
“你会找我叙旧??”
她撇撇嘴,可能也觉得自己的话假得太明显,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咽了一口饮料,问道。
她不知道盯着哪,反正盯了一会;不停地用食指敲桌子,随后捞起一小块冰块在嘴里嘎嘣的嚼碎,吞咽完毕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最近啊···忙着分手”
我一愣,有些慌张,
“嗯···和谁啊?”
她看向我,那眼神不像是打量,像思考,却更意味深长一些,
“你不是知道吗?”
我干了酒杯里最后一口,管酒保又续了一杯,以免眼前的这杯无法理清我杂乱的思绪。
3】
屋外风刮得愈发猛烈,我不时往外看看,担心下雨;墙上的钟哒哒作响,时间显示在九点四十分,我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回了几个消息。
和陈默在店内已经坐了一个小时了。
有风不时往门内吹,我换了个姿势,替她挡着风。
我没有说话,等待着陈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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