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治愈］全职事务所

　　抬起，放下，再抬起，再放下。

　　阿婧已经在门口徘徊了很久。
　　她心里很害怕。
　　却不是在害怕这家店。
　　实际上，这是一家相当有吸引力的店，可爱的门面，木制的窗杦，无比透亮的玻璃镶嵌其中，暖黄的灯光穿过，在水泥地上画出小小的四方，张牙舞爪地驱散寒冷和黑暗。
　　阿婧看了看手中已经褶皱得不成样子的名片，那上面用极其花哨美观的字体印着五个字――“全职事务所”，背面则写着业务范围，还有一条无比烂俗浮夸广告语――“有求必应，实现您的一切梦想”。

　　阿婧是在很久以前意外捡到这张名片的，小小的卡片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传单中显得毫不起眼，但卡片上那句“有求必应，实现您的一切梦想”的宣传语，却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为什么会犹豫？为什么会迟疑？这样没有水准的三流广告，难道不该直接将它丢进垃圾箱吗？
　　可是，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心中那一闪而过的妄念吧，那分明快如闪电，却依然被她逮个正着的奢望。

　　阿婧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抬手，干脆利落地推开了店门。

　　店铺内的环境清新整洁，色调搭配舒适，造型简约的桌椅摆放错落有致，靠墙的创意木架上整整齐齐地摞着各类书籍，不同绿植点缀每个角落，主台上，咕嘟咕嘟的咖啡机晕出一片氤氲，和出另一种浅香。
　　比起事务所，或许这里更像一家书店。

　　“哟，来客人了呀？”
　　清悦的女声落入耳畔，阿婧将四散的目光聚集，正落在从里屋出来的姑娘身上。
　　卫衣短裙运动鞋，长发盘成一股麻花辫自左肩垂下，眉间温婉天成，看起来像是学习特别好的乖乖女。
　　“你是……？”
　　“代理店长，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似乎是猜到了阿婧所想，女孩笑了笑，随便解释道，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阿婧闻言，却突然有些局促，手绞着衣摆，一副支支吾吾不肯说的样子。
　　面前的女孩瞅着她，眼中询问之意渐显，阿婧纠结半晌，才道：
　　“我……我想见一个人。”

　　*

　　傍晚，十点刚过，阿婧已经洗漱完毕，做好了入睡的准备。
　　镜子前，阿婧最后一次整理了自己的仪容仪表，刚刚被仔细呵护过的面庞白皙，透着健康的粉红，崭新的睡衣干净整洁，穿在身上舒适且得体，黑色长发自然下垂，衬出少女特有的靓丽。
　　阿婧深一口气，握紧了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平复了一下复杂的情绪，然后，怀着无比郑重的心情钻进了被窝。

　　*

　　水雾迷蒙，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白茫茫一片。
　　阿婧在朦胧之中踽踽而行，她已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还要走多久，只是机械地、几近固执地往前走。
　　没有声音，也没有参照物，如此纯白之中，仿佛时间的流逝都失去了意义。
　　胸口处坠着的护身符散发着微弱的温度，阿婧将它举到眼前盯了半晌，最终将其握在了掌心。
　　又往前一段时间，手心的护身符已经覆上了一层薄汗，湿漉漉的，抓着很是难受，长时间在相同景物中的行走令阿婧身心俱疲，迈步之间也已渐渐染上了躁色。
　　正在此时，那沉寂许久的护身符却忽然发起热来，虽然并不十分明显，但却已经足以令人察觉，阿婧猛地浑身一震，心跳骤然猛烈如鼓，转向手中的目光中先是不可置信，而后便是无措和喜悦急速的交织。
　　半晌，阿婧突然迈开腿，朝着前方飞奔而去。

　　白雾渐渐散去，视野慢慢清晰，四周的景物显现，芳草茵茵的绿地上，正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阿婧知道，这里不是她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场景，但那里站着的人，却是一定是她印象中的模样。
　　那身影愈发近了，阿婧瞧着，只觉得心底生出无限的勇气和力量，竟是越跑越快，然而最后，却在距离那人十几米的地方突然停住，慢慢行走起来，仿佛只有这样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这一切才不会教她给踏碎了。
　　“哟，是你这丫头。”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竟是个七旬老者，一头花白的发梳得认真，没有一丝凌乱，身上的衬衫干净整齐，沟壑纵横的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眼神却似星辰般明亮。
　　“还是这样毛毛躁躁的，一点不像个姑娘家。”
　　“我本身就是这样的呀。”
　　话音未落，阿婧已然迈步上前，挽住了那人的手臂，旋即眉眼一弯，露出一口小白牙。

　　周遭雾气渐渐散去，阿婧看见，在这片茵茵绿草地的尽头，隐隐藏着一个喧嚣繁荣的烟火地。
　　拉了拉那老人的衣袖，阿婧抬起手，指向那远方，提议道：
　　“我们去那边看看好不好？”
　　七旬老人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已然被少女拽着向前走去，目光几经流转，落在女孩的发顶，已然柔化的五官缓缓现出一个宠溺到无奈的笑――
　　“好。”

　　这段距离比阿婧预计得近得多，方才还感觉远在天边的街市转瞬就到了眼前，阿婧抬头看了看这条长街的门面，愣了半晌，才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确不是她印象中的地方。
　　“你这丫头，刚才还闹着要来，这会儿到了跟前儿，倒是又不走了？”
　　“哪有，我这不是没来过，看看名字嘛。”

　　长街非但繁华，风格亦是多元，古今中外，无一不有，从迈入其中，眼前便是渐次转化，仿佛历经千年岁月，看过无数世态变迁。
　　在陌生中找寻熟悉，或许本身就是人的一种本能。
　　那些已经被时间遗忘的回忆，在一片琳琅满目中，总显得格外亲切。

　　方寸大小的地摊上，整整齐齐摆着各色商品，只不经意间的一扫，阿婧便再也无法将目光移开。
　　铁制外壳，绿色纹路绘于其上，小小的发条显露在外，却是蹦跃的力量来源。
　　“铁青蛙！”

　　这样老旧而过时的玩具早已随着时间被远远丢下，渐渐湮灭于洪流之中，再难记起。
　　如今时过境迁，无论是物或人，都已不复当初，只余一片唏嘘，无数遗憾。
　　纵使久别重逢，也终是，欢愉亦有杂陈，喜忧各自参半。

　　“喜欢就买一个吧，我来付钱。”
　　“那怎么能行？”
　　阿婧压下心头思绪，一边转过头笑嘻嘻地回应，一边伸手从背包中掏出一个小皮夹子，在那老者眼前炫耀似的一晃。
　　“我现在可是有工资的人。”
　　“呦，丫头长大啦，知道心疼我啦？”
　　那老者见状，眉眼一弯，笑得欣慰，浅浅调侃几句，转而继续道：
　　“你的钱，自己留着。”
　　“想要什么，我买给你。”

　　*

　　“果然还是小时候好啊，无忧无虑的。”
　　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目光远眺，阿婧咬着手里的半根糖葫芦，含含糊糊地感慨道。
　　鬓发斑白的老人微微侧首，落在阿婧身上的目光无比复杂，良久，才缓缓将注意力挪开，转向视野所及之处的尽头。
　　“今朝逝水，你这丫头，也别太迷恋过去，还是要好好向前看的。”
　　“……我明白的。”
　　咬掉竹签上的最后一颗晶莹剔透的红果儿，阿婧将垃圾收好，正了正色，慢慢道：
　　“长大，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痛苦。但，总还是有些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人，固然是要往前走，但如果忘记过去，丢掉回忆，那此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啊，虽然磕磕绊绊的，也算读了个不错的大学。”
　　“找了份还算清闲的工作，虽然说不上多么高薪，倒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辛苦。”
　　“即使一个人漂泊在外，也可以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工作生活中的人际关系么，不说如鱼得水，却也尚且可以应付得来。”
　　“关于如何巧妙分配精力，平衡业余时间，本身也是一门相当重要的学问。”
　　“唯一美中不足，大概就是，我还只是一个人。”
　　“还好我时常乐在其中，也不会因此觉得很难过。”
　　说到最后，阿婧一双明眸之中早已是水汽弥漫，却仍紧随老者，须臾不敢离开。

　　即使碌碌如我，胸无大志，无所作为，多年平庸，未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是，我仍然想告诉你，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仍然想要告诉你，这些年，我真的很想你。

　　夜幕深重，星子闪烁，晚风吹过，卷起一地寒凉，阿婧与老者并肩而坐，蔓延在两人之间的，是沉默，只是沉默，良久的沉默。

　　“走吧，丫头，还有一个地方，我需要带你去。”
　　“……好。”

　　阿婧颔首，顺从地起身，跟上了对方的步伐，却再没有多说哪怕一句话，她没有问老人那是什么地方，更没有问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那个时刻终将到来。
　　因为她知道，这一切，注定无法避免。
　　她不想，也不敢。

　　两人各有心事在怀，此一路竟是相顾无言，唯匆匆步履不加停歇，踏过高矮崎岖，越过灌木蒿草，静谧悉索之间，空气步履皆是沉重，再无半分轻松欢愉。
　　老人的脚步稳健，却在不觉间减缓，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丫头，过了这道索桥，就回去吧。”
　　他指着面前的建筑物，说道。
　　阿婧骤然回神，下意识地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看去，正将一道桥梁映入眼中。
　　那是一道看起来无比老旧落后的桥，数道铁索连环，交错成骨，横跨万丈深渊，涛涛江河，蒙尘木板作路，随着锁链左右摇摆，颤颤巍巍，惊险至极。
　　垂下眼，转过身，阿婧将目光转向来路。

　　原来，已经一起走过这么久了。
　　他们曾一同翻过高山，跨过河流，越过丛林，分享过喜悦，也同担过忧伤。
　　他们并肩而行，相互陪伴，在彼此的生命中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他们走过了很长的路，跨越了很长的时光。
　　而现在，是该分别的时候了。

　　阿婧闭了闭眼，努力将眼眶中几乎溢出的液体憋回去，挤出一个勉强至极的笑，假装轻松地看向那鹤发的老人，双臂缓缓伸展，轻轻拥住了对方。
　　“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不要老是生气，对身体不好。”
　　“无关紧要的人，就别太在意了。”
　　“你一定要记得，我，很爱你。真的，很爱你！”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阿婧结束了这个拥抱，两人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开，她深深地望着面前的老人，神色认真到几乎虔诚，誓要将对方的容颜刻入骨髓，即使历经再多风霜，也绝不忘记。
　　许久，许久。
　　“能再见你一面，我很开心。”
　　“其实，我一直很想你。”
　　“爷爷。”

　　即使明知分别终是会来，但当这一刻真正降临，阿婧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洒脱，自己甚至还没有做好迎接这一切的准备。
　　反倒是爷爷，看起来比她淡然多了，看着阿婧的眼中，盈满笑意，和善且温暖。
　　一如记忆深处的样子。
　　一如过去的许多年。
　　他只是简单地摆了摆手，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走吧，丫头，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仿佛是有魔力一般，爷爷的话音刚落，阿婧那颗忐忑无比的心几乎是瞬间就平静了下来，那原本如擂鼓般的心跳突然就不再狂躁，她点点头，转向索桥，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住了身形，猛地转过身，看着爷爷的那双眼，无比郑重地许了一个诺言：
　　“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去西藏看布达拉宫的。”
　　那个你一直想带我去，却终究还是没能去成的地方。

　　爷爷闻言，笑容愈深，却无多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
　　“走吧。”

　　摇摇欲坠的索桥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危险，阿婧本以为自己需要格外谨慎小心，才能有惊无险地通过，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走过这道桥，远比想象中简单。
　　脚掌方踏上夯实的土地，安全感便立即应声而出，悬着的心终于缓缓放下，阿婧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想要向桥那边的爷爷摆摆手，却在回首那一刹那，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方才还安然无恙的吊桥突然就开始崩塌，裂纹飞速蔓延，寸寸不曾放过，无形的能量在桥梁内部积攒聚变，直至爆发，将再无法承受的载体反噬殆尽。
　　眨眼功夫，那长长的纽带便已然化为齑粉，完完全全，消散于天地间。
　　阿婧一惊，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想要回到爷爷身边。
　　然而还未等她稳住身形，断崖下的水流却忽然暴涨，眨眼之间，已然漫上堤岸，仿佛九天银河，浩浩荡荡，滔滔不绝，倾刻便将两人彻底隔绝开来。
　　冰凉的江河水包裹了她，却仿佛有意识般地没有侵入她的口鼻，就给了她清明的视界，它们就这样，温柔却强势地推着她，卷携着她向前涌去。
　　有潮水涌上视野尽头，安静又迅速，将过往来路模糊蚕食，直逼眼前。
　　阿婧张了张嘴，想要告诉爷爷当心身后，咽喉却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竟是半个字也发不出来。
　　其实有生命一般，那水无声无息地渐渐靠近，阿婧瞪大眼睛，看那水面浸过爷爷的脚踝，爬上他的双腿，缠上他的胸膛，却终究没能将他吞噬，仿佛恰好一汪齐肩的浅潭，再不会咄咄逼人。
　　阿婧微微松一口气，却见蜿蜒的水流并没有因此停留，而是越过峡谷，融入足下，两股力量合二为一，身上缠绕着的力道愈发强劲，只推着她向更远的远方。
　　挣扎已是无用，阿婧只得努力睁大眼睛，竭尽全力，将目光紧紧锁在那湍急中的人影身上。
　　潮水绕过他的躯体，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他的肩膀，他的手臂，可他却似是被定在原地，无法再向前一步。
　　他抬起头，迎上阿婧的目光，眼神平静悠远，带着无限情感。
　　阿婧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慢慢模糊成一个小点，直至完全看不见。
　　视野中忽地白光一闪，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猛地睁开眼，阿婧自梦中惊醒。
　　白霜般地月光穿过厚重的窗帘挤进室内，为屋中铺上一层似梦似幻的朦胧，将现实与虚空模糊。
　　“醒了？”
　　倏地一道女声划破寂静，阿婧被吓了一个哆嗦，赶忙寻找声源，却是一无所获。
　　许是阿婧的反应太过激烈，那声音的主人顿了一下，又悠悠补充了一句：
　　“我来拿我的东西。”
　　阿婧愣了一下，便将脖颈上的护身符摘下来，递了过去。
　　那人大部分.身形皆隐在黑暗之中，唯有一只接过护身符的手暴露在迷蒙的月光下，她将手微微抬高，似乎是在认真地端详。
　　少顷，阿婧听到她说：
　　“人类真是奇怪啊，为了一时欲念，连重要的东西都可以放弃。”
　　“只是物件而已。”
　　顿了顿，阿婧复又补充：
　　“若内心可依，又何必非得执着于外物。”
　　“你还真是……”
　　对方嗤笑一声，没将后半句话说出来，却是意欲明了。
　　“我也是刚刚想明白的。”
　　“还是要谢谢你，但我想，我暂时不会成为你的回头客了。”
　　“……最好是，总是看见同样的人，我也会烦的。”
　　话音方落，最后一段对话结束，那人彻底遁入阴影，屋中重归寂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胸前那枚消失的吊坠还在努力昭示着，方才的一切并非臆想。
　　阿婧心中略略失落，沉默良久，重新躺回了被窝。

　　*

　　五月春风和煦，正是万物复苏。
　　西藏湛蓝的天空中，一轮朝阳金光万丈，普耀众生，映衬着远方延绵不绝的雪山，风中翻动飞舞的经幡，和着佛堂的诵读，人们的欢歌。
　　以及，玛布日山上宏伟壮丽的布达拉宫。
　　阿婧站在山脚的广场上，仰望着这高高宫墙内，仿佛与山壁浑为一体的巍峨建筑，听着周围人们虔诚的祈祷，呼吸着高原海拔上纯净的空气，感受着由上自下由内而外的灵魂洗礼，忽然就红了眼眶。

　　人都说，人这一生，会经历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在心跳停止，呼吸消逝的时候，宣告生物学上的死.亡；
　　第二次，是下.葬.缅.怀之际，昭告众生，将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
　　第三次，是最后一丝一毫的相关记忆被遗忘，便是彻彻底底的死.去。
　　所以，我想，只要我还记得你，只要我不忘记你，你就永远都在我身边，就永远，与我并肩。

　　我不会耽误往昔，却也做不到潇洒放手。
　　你说的话，我都记着。
　　答应的事，一一兑现。
　　我坚信，这一切，你会看到。
　　也坚信，此一生，你与我同在。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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