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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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背影就像是一个闪过的影子，像雨水消失在潮汐中，于是在我们短暂初见到我们重逢的中间那一段时间里，我回想起小家伙的背影，大概就是在想起那时属于我自己的怅惘。哦，不见了，我站在街角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忽然就想起了我的法籍挚友弗朗西斯说过的一句法国名言——“离别，死去一点点”，或许是我和弗朗西斯太为熟识，当他十几岁时对一位窈窕淑女离去的背影吹口哨，并转头第一次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我没有太多感觉，甚至还嘲笑他的多情。而每当我想起我的小家伙就这样轻飘飘地走远时，我的耳边就会浮现这句话，乍然发觉嗓音里都是沧桑。

　　那一天我独自一人抱着这个番茄抱枕回到了宿舍，将它摆在枕头边。时候还早，窗外还是三四点钟的明亮天空。这段时间我写了一会儿论文，心无旁骛，没空分神去想别的事情。到傍晚时我的中国室友王耀回来了，他有一头颜色纯净深沉的黑发，和弗朗西斯一样留着一个辫子在脑后，也是学艺术的学生。王一边整理笔记一边告诉我他去听了一位外校教授的应邀讲座，“教授是罗马人，”他头也不抬地告诉我，“他来自的国度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与浪漫。他是一个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但看起来很健朗，幽默风趣。”王还和我说了一些事情，但我左耳进右耳出，只是抱着那个软软的枕头直挺挺地倒在床板上。忽然王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他在中国有三个弟妹，他十分疼爱他们，于是也喜欢每一个孩子。他在说起孩子时，声音总是柔和得像一阵风。

　　“在教授离开礼堂时，他的两个孙子在走廊上等他。”王偏着头作回忆状：“是双胞胎。其中一个笑得很可爱，眉眼弯弯的，也不怕生，有很多学生和他打招呼，他也冲大家小幅度地挥手。但另一个却靠在墙上，气鼓鼓地瞪着他的兄弟，眼角还红彤彤的。你还别说，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有一撮头发，”他伸出食指在额角边打了一个夸张的旋，“俩小兄弟都有一缕刘海长长地翘起来，只不过卷的方向相反，很有意思。”

　　听到这儿我忽然下意识地坐了起来，把王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大惊小怪地喊出他的口癖，我便抢先开口了，我问他，那孩子是不是有柔软的褐色头发，眼睛像是深色的玛瑙石。王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是吧，他抱歉地笑了笑，说自己只记得那个很有特色的刘海。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我买来的那个抱枕吸引过去了。他弯下腰伸出手摸了摸上面那些柔软的天鹅绒，忽然来了兴致说晚上想做糖拌西红柿。我一直知道他的厨艺很好。当我后来知晓我的小情人对我一样对番茄这种食物充满狂热时，我已经在王那里学会两道很有风味的西红柿菜肴。一种是糖拌西红柿，另一种是西红柿蛋汤，不过对于后者的调味比例我总是有些苦手。

　　后来我同我的小情人说起这件事，我告诉他，我们的第二次相遇本可以早得多。他沉默地望着我，慢慢勾起一个怪异的笑容。“不，你应该庆幸你在那一天没有第二次遇见我，因为那时我一定和我的弟弟在一起，”他用一种暴躁的笃定说出这句话，“如果你同时见到了我与我的蠢弟弟，你就不会这样对我念念不忘了，毕竟人人都更爱他……”然后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流泪，但还是倔强地抬着头重复道：“你该庆幸，我也是如此……我们都该庆幸……”我拥抱他，他没有推开我，却也没有回应。

　　我总是记得他说起胞弟时的神情，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也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在与周围人的无声对比中慢慢变得自闭自卑，最后又转化成一种尖锐的自尊。这种情况是我当年最花心思，也是得心应手的问题，而我的小家伙啊，我记得他与我说起他那位才华横溢的胞弟时的模样，他的眉毛微皱着，眼角下垂，小刷子一样的睫毛是盖住眼珠的帘子，当我最后一次为此开导他时，他与以往都不一样，没有不耐烦，也没有竭嘶底里。他只是用一种沉静的口吻说，安东尼奥，你不要自以为是，人与人真的很难感同身受。他撞进我的怀里，我们额头贴着额头，我感受到他在微微颤抖。“不过我相信你，你只爱我，就算你当年见到了我与费里西站在一起，你也永远只会对我念念不忘。”他自顾自地说话了，深吸一口气将脸埋在我的脖颈间，我感到有滚烫的眼泪滑进我的领子里。

　　不过在我们第一次分别之后，我只当那是漫长人生中的一个插曲。弗朗西斯在别处与他酒吧中的女性顾客偶遇时总会加上一句软绵绵的情话，他说：“我早已预料到我们会重逢。”当将我的故事告诉他时，浪漫多情的法国人问我有没有一种命中注定的预感，在我那小情人离开的背影之中。我摇了摇头，我告诉他，我的确将小家伙的身影放在心上，但我想起来时总是觉得很难再见了。

　　所以可以想象，当我再一次在费德里克二世大学中见到他时，我有多么的惊讶。后来我仔细回想，所有的发生都是有迹可循的。就如在我们重逢的前几天，王在一次与我的聊天中透露了一个消息。他问我：“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位来自罗马的教授吗？”他将公告栏里一张宣传纸指给我看，上面写着诺曼·瓦尔加斯教授正式来我校就职。那是与我无关的学科，于是我只草草扫了两眼，干笑着说这么久的事情很难记清了，又重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可当我与我的小情人重逢，他转身的背影忽然又一次在我的眼前浮现，我珍藏于记忆中最清晰的一帧，反而是他那个有些朦胧的，一闪而过的背影。

　　在我读到那张宣传纸的几天后，也是一个傍晚，我在宿舍中无所事事。忽然就接到了王耀火急火燎的电话，他在艺术相关专业的那一栋楼上课。等他刚刚坐定时，却发现有重要的资料丢在了宿舍的抽屉里。“拜托，我可不敢在全系最凶残的教授课上请假跑出去！”在电话里中他颤抖的气音都清晰可闻。我挂断了电话，找到了他所说的打印资料，同时有些佩服地感叹像这样安静的课堂可算少见。当我像做贼一样从后门溜进去把资料交给偷偷挪到后排的王耀时，我感到那位教授藏在眼镜片后面的目光威严地扫了我一眼。王上课有一个习惯，喜欢坐在前排，我简直难以想象他是怎样顶着刀子般的眼神一点点蹭到后排来的。

　　而当我走出教室，从心有余悸中恢复过来，不经意间抬头时却意外邂逅了那一天最为美丽的黄昏。我丝毫不介意花笔墨来好好描述一下那一场惊艳。我站在那条极其富有设计感的走廊上，远处灰黑色山岗的影子被火烧云的光芒渡上一层由浅到深的鲜妍金边，日落最后也是最热烈的余晖被镂花黑色栏杆割得支离破碎，深深亲吻大理石板地面，那些微小的光斑又重新散在空气中，回到那片高远广袤的天空上去了。我置身于光芒之中，它给我一种没来由地，想要在这片天宇之下散步的欲望。这是一场甜美的引诱，一场令我能如此清楚地感受到心脏在拍打跳动的邀约。在无数个日子中我回想起它，我告诉自己，这是于我而言，一生只有一次的黄昏。

　　我该称之为缘分吗？恰巧是在那一天，那个时刻，我与我的小情人都出现在了那里。我的目光完完全全被天那一边的落日吸引，走马观花地掠过一串大厅，却只是转过头往一个小小的储物间瞥了一眼。而就是在那一眼中，我就与他重逢了。我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重逢了。

　　那时我的小家伙也在这一片光芒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仿佛我们相识多年。当我的目光撞见他的身影，忽然所有的回忆都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了。那一刻我才发觉，我从没忘记那些过去的事情。三年前他在那不勒斯寒风凌冽的街头中执拗地望着橱窗，如今也是在那不勒斯，他握着画笔，那缕长长的刘海几乎要蹭到画布上，袖口上都是油彩。他抿着嘴唇，唇色很浅，同样也是执拗地望着眼前的画布。那道执拗的目光跨过时间的流水，在我的记忆中与那个在街角的孩子悄然无声地融合在一起了。我站在门口无声地望着他，倾斜的日光从一扇窗户中探了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的身影融在光里，边缘都模糊不清。他出现在光中，又像是要消失在光芒之中了。一如他过去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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