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风入梦

　　待琴声渐息，独孤霖躬身上前一步，背在身后的手指紧张的抠了抠竹皮，垂下眼问：“敢问仙师……”
　　弹琴的那个男子转过身来:“岳仪。”
　　蒙蒙清光薄雾中依稀可以看见他含着笑意的眉眼，恍若东山之月，又若芝兰玉树，不真切但是美好得动人心魄。
　　独孤霖差点被这个笑容晃花了眼，要说的话都憋回了嗓子眼，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可越看越不对劲。
　　月色，竹林，风叶相鸣之声，琴声，岳仪……看似无懈可击，却……
　　忽然 ，独孤霖猛地向前踏去，同时伸手成爪朝岳仪探去！果然，在触到岳仪一瞬间他的周围散发出涟漪一般的裂纹。
　　“呵呵……”
　　岳仪低低地笑起来，幻境崩离瓦解。
　　独孤霖睁开眼，仍然躺在驿站的床上。恰好此刻夜风轻柔，入眼的绿色烟罗帷幔层叠摇曳，好似梦中涌动的竹海。他怔怔地躺在床上，没有丁点儿睡意，于是翻身起床，就着窗口透露的清冷月光静静思考：他确定刚才不是梦，而是幻境。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中的幻术，这简直毫无征兆。而且在幻境中，他那么轻易地就被岳仪所迷惑……那是岳仪设下的幻境？
　　思考了半天，他发现自己对幻术根本是一窍不通嘛，韩景从未教过这些，连碧栖的藏书阁中也没有一册与此有关的书籍。很奇怪，但确实如此……不过那就是岳仪的样貌么？他的二师父？虽然隔着薄雾似的月光看不真切，但那朦胧中的一眼像是带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又细又软的小钩子 ……独孤霖猛拍了一掌脑袋，像是要把这一幕甩出脑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直到日出的霞光从东方向四面蔓延，朝光照耀下大街小巷也开始苏醒，他也一同醒来。小贩们贩卖摊上的瓜果时的吆喝声，面团浸入油锅的微爆声还有马车驶过的轱辘声不绝于耳，一时间百般热闹。
　　独孤霖洗漱完之后，就坐在窗台上，腰杆儿挺得笔直的，饶有兴趣地俯视众生百态。虽然韩景未曾提及，但是他在书里看过，也相信，修仙者就是要保护这天下苍生。可是如今的人们沉浸在太平盛世中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当初昏暗无光的日子，也忘记了是怎样苦苦挣扎，流着血哀求着向仙人寻求帮助与慰藉。人们沐浴在光明里日夜寻欢作乐，摒弃仙道，因为他们不再需要仙道来摆脱精神的痛苦……可谁还记得这光明下的枯骨成城？
　　等到日光普照大地时，他提起他的行囊从窗台上翻下，稳稳落地然后融入人群。
　　独孤霖出了城，越走越偏僻。今日晴空万里，他已经看见天边模糊的云生的影子了。
　　走到正午时分，阳光被层叠的竹叶遮挡，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绿影。独孤霖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云生的结界，找不到出路。他眯着眼巡视一周，居然在一棵竹子上发现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像是指甲留下的刻痕——像极了他在梦中无意留下的痕迹！
　　这就是昨日幻境中的竹林！独孤霖心中有点吃惊，他居然走到了昨晚与岳仪相见的地方……
　　远处竹林里窸窣着走来两个穿绿衣服的道童。
　　才看见独孤霖，两个道童就笑了起来，一个热情似火地扑向独孤霖……提走了他手里的行囊，另一个则笑着冲他拱拱手：“小师傅久等了！仙师派我们来接你，路上不小心耽搁了一会儿。”
　　“仙师？是岳仪么？”独孤霖现在两手空空，冲他俩拱手回礼。
　　所以昨日那个幻境，是为了给他指引方向么？独孤霖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想到好在如此，他独自走了一路，可不想最后被困在云生的结界里。
　　“正是。”道童见他不追究，松了一口气，提腿就往竹林深处走去：“小师傅请随我来。”
　　从独孤霖记事起就和韩景生活在碧栖，偶尔韩景会带他下山做些驱魔捉鬼的事务，生活环境相当单一。所以他一边紧随道童的脚步，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的景色，因为昨日林中的凝结的雾气阻挡了视线，看不清全貌，现在用竹海来称呼更合适。不多久，他们就被一层薄薄的云雾笼罩。云生与沕穆的碧栖截然不同，尽管都在江南一带，但云生是江南群山之巅，崔嵬独秀，连峰入云。自山腰以上终年云雾缭绕，因似云雾初生之处而得名“云生”。与云生相比，碧栖不过是个小山丘罢了。

　　道童脚上走得急促，嘴里也没有闲下，零零碎碎地说着云生的琐事，譬如山脚是竹山顶是松啦，这个结界至今还没有人破译啦，他们仙师爱云游四海常年把他们丢在云生不管不问可是他还是好人啦，还有他们童子都是小花小草幻化而来的所以云生上下只有岳仪一人是人啦如今加上他有两人啦诸如此类……有些唠叨却让他回忆起韩景走前留给他的话。
　　道童十分敏感的察觉到独孤霖微沉的情绪，却由于草木化形而来的脑子不是特别灵光而不知所措，只好拙劣地转移话题。
　　“我们仙师虽然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但是对小师傅你还是蛮好的。”
　　独孤霖抬头看那道童，随口顺着话头问下去：“何以见得？”
　　“仙师不仅早早派我们下山迎接，”领路的道童十分自豪，提行囊的道童也咯咯地笑道：“还特意设了一个幻境来欢迎您呢！”
　　……是吗？这个欢迎方式真的特别啊 。独孤霖猛的想起什么，脸色忽然有点变了，韩景那老不正经的笑脸出现在他脑海，伴随着一阵不详的预感。他觉得岳仪这风格做派，和韩景莫名相似啊。
　　果然，真正见到岳仪时这预感成真了。此时他正在云生的主殿里，在第一眼看见时就被狠狠的震惊到的主殿里：宽阔的汉白玉石阶，金漆涂饰的墙壁五色石做的基底……无一不散发着“建这座大殿的老子我很有钱只有这样豪华的大殿才配得上更加奢华的主人我”的骚包气儿。此时独孤霖正受着这大殿主人的好一番评头论足：
　　“独孤霖？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名字这么江湖气儿啊……”
　　岳仪从主座走到正行拜师礼的独孤霖面前，俯下身去勾他的下巴，笑吟吟的说：“现在既然跟着我，就和我姓岳吧。”
　　“以后你便是‘岳霖’了。”
　　以前？独孤霖敏锐地抓住这个词，以前岳仪就知道他么？不过知道友人徒弟的名字也不奇怪。他摸到袖中韩景托他带的信封，双手捧着呈上去给岳仪：“二师父……”
　　“嗯？二师父？”岳仪的笑里露出一点玩味，指腹不经意划过独孤霖的下唇：“则阳那个老家伙教你这样叫我的？”
　　韩景，字则阳。
　　“……是。”独孤霖不自在地往后避了避，岳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独孤霖低下头不看他，把信封捧得更高了：“请二师父过目。”
　　岳仪随手拿了信塞入袖子，感慨道：“明明是修仙之人了，却偏偏爱用凡尘间里的那一套。”
　　“不必跪着了，坐那边去吧。”岳仪拍拍独孤霖的头，话锋一转，又绕到幻境上了：“你是怎么识破我的幻术的？”
　　独孤霖起身作沉思状：“大约是与想象的不同吧。”心说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同啊！原以为二师父是个严肃端庄的人，没想到……不过自己那个不靠谱的大师父怎么会有靠谱的朋友？
　　“原来不是为师修为不够产生的破绽啊。”岳仪像是开了个玩笑，眨了眨眼，转身又坐回金光灿灿的主座，撑着下巴，歪头看他：“则阳可教过你什么了？”
　　“入门心法，基本剑术和符咒。”独孤霖回答得一板一眼。
　　“御剑飞行学得如何？”
　　“大师父评价尚可。”
　　“如此甚好。”岳仪懒懒地抬起眼皮瞥独孤霖一眼，那神情像是甩去一个大麻烦：“那今日你去歇息，过几日再考核你。”
　　岳仪停顿了一下，片刻后在独孤霖的注视下开始解腰间的佩剑。
　　不得不说，岳仪的拴佩剑的缎带系得相当好：不仅花样繁琐美观还特别牢固！
　　与腰带斗争半天后岳仪终于将剑解下，远远的掷给他：“这‘云阳’便当做我给你的见面礼吧。”
　　独孤霖稳稳地接住，仔细端详。剑柄上仅刻“云阳”二字，大气古朴；使剑出鞘寸许，剑身有不规则的波浪形花纹，是天外玄铁特有的纹路。此时独孤霖年龄尚小，阅历不足，仅仅认得出这是玄铁剑，并不知晓这剑的来历，自然也不知道它在修仙界的赫赫威名以及随主人创下的不朽战绩。
　　“二师父，这……”只能说天外玄铁所铸之剑，太过珍贵。
　　“你既喊我一声师父，”岳仪注视着独孤霖，缓缓说道：“你便受得起。”
　　“是！”独孤霖心头一震，微微颔首：“谢谢二师父！”
　　岳仪满不在乎地朝他摆摆手：“嗯，今日无事你便去后殿看看，找个中意的院子住下罢。”
　　独孤霖应下后退出主殿。岳仪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语气十分慵懒且随意，让人不得不去怀疑他是不是软骨蛇一样蜷缩着靠在椅背上。
　　“不必拘谨。”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独孤霖心头又是一震，就那么杵在门口。
　　即使年少老成如独孤霖，虽然刻意遮掩，但在陌生的环境中也是有些不自在的。他眼中满是迷茫，浓雾涌动间隐约的松涛倒映其中，波光潋滟。他初来云生，不想给岳仪添任何麻烦，而刻意隐藏的情绪却被岳仪一眼看穿并加以抚慰，独孤霖心里生出一种道不明的情绪。
　　“从今以后我便是岳霖了。”他暗暗道。

　　岳仪倒是心情颇好地看着他陡然僵硬的背影，用一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
　　“哈，这小子还是蛮有趣的。”
　　“大人。”大殿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群侍女，为首的那个无比恭敬的捧着一个托盘：“您的腰带断了，您看是换成哪一条？”
　　“……”
　　岳仪扶额：“还是一样的吧……下次给我系佩剑不要系得那么花哨。”
　　他停顿了一会儿，目光越过侍女肩头望向殿外无垠的云海，眼底光彩漂浮不定。片刻后又笑道：“……哪有下次呀？”
　　“我也就只有那一把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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