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瀛洲记

　　黑云低压，狂风乱卷。

　　姜夏庭将叶寻抱到独木舟上安放好，并用绳子牢牢地将两人绑紧。一切准备好之后，余老头帮忙把小舟推到更深的水中。阿海在岸边远远看着，他实在是吓怕了，不敢再接近叶寻一丈之内。

　　姜夏庭划了几下浆来前进，便发现完全没有必要。独木舟似乎被一股强大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去往海的深处，他索性放开船桨，把叶寻移到自己怀里，让他躺得更舒服。

　　余老头捋了捋被风吹乱的斑白头发，目送小舟远去。

　　这是极其震撼的一幕，海天茫茫，小舟在齐人高的浪头前毫无反抗之力，颠簸起伏，但有惊无险地慢慢前进，渐渐离开了目力所及的范围。

　　这片海有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和摄人心魄的魔力，余老头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天不怕地不怕地独自出远海。海的力量无穷无尽，风浪中，他只能屈服，只能敬畏，只能祈祷。奇迹发生了，狂风骤雨突然退去，他睁开眼睛，看见了纯白无垢的天空。

　　余老头有个隐秘的想法，神山算什么，仙人算什么，长生不老算什么。这些东西都依托于这片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海域。如果这片海也有意识的话，它将会是何等神圣的存在。仙人凡人，鱼兽草木，在它面前无高低之分，只有同等的渺小。

　　海浪越来越高，余老头和阿海不得不去避难，他们本该在前几天就与其他村民一起出发。余老头自觉没能阻止姜公子送死良心难安，硬要留到最后。阿海刚开始无可无不可，自意识到叶寻是妖怪后就不太甘愿留下，但也只能陪着余老头。

　　去往山洞的路上险象环生，树木被吹得横倒，细枝碎叶飞刮过去，幸运的是只在他们身上留下几道血痕。村里有人看见了他们便冒险前来接应，祖孙两人总算成功抵达山洞。

　　水面上直面风暴的两人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情况很是凄惨。姜夏庭刚开始还能游刃有余地照顾叶寻，然而在摇摆不定即将翻倒的独木舟上，他只能死死搂住对方，凭借事先绑好的绳子固定在船上。

　　暴风雨似乎永远没有止息的时候。

　　叶寻冰冷的身体紧贴着他，带来比雨水海浪更深的寒意，他甚至能感到手脚的僵化与思绪的停滞。他知道白布后，叶寻的眼睛睁开了，毫无感情地审视着眼前这个护着他的男人。姜夏庭想帮他闭上眼睛，这回叶寻很不配合，白布后的视线固执地不肯转移。

　　姜夏庭深深地叹了口气，叶寻的麻烦程度超乎他的预料。他想起昨天叶寻难得的乖顺，原来后招在这等着呢。

　　他再次叹了口气，深觉这辈子的叹气都应在这个人身上了。“你就会折腾我。”这种话太过亲昵娇宠，他如今不敢说出口，但在他的心里，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脑海放空，姜夏庭努力拔出腰侧的匕首，摇摇晃晃外加搂着个人的情况下，想要行云流水做这个动作实在艰难。

　　匕首划过，寒光毕现。

　　这确实是一把难得的神兵利器，可惜他的主人划伤的是自己。姜夏庭将受伤的手腕凑到叶寻嘴边，流出的血液肉眼可见地被浸润吸收。他挥刀的力量过轻，伤口不深，出血量很快减少，这点血液可满足不了叶寻，那灼灼的目光都快凝成实质了。他再次下手，不想此时独木舟一个狠狠的晃动，这回伤口深可见骨。

　　姜夏庭又想叹气了。

　　鉴于他们所处的环境过于恶劣，估计快喂饱叶寻后，姜夏庭毫不犹豫地收回手腕，尽管行李里的布条已经和他们一样湿透了。他还是摸索着拿出来包扎。失血过多加上风吹雨打，现在他感觉他的体温和叶寻差不多。

　　那可好，两具尸体随波逐流，也许百年后能侥幸飘到仙山。他苦中作乐地想，忧虑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们并排挤在独木舟中，叶寻的眼睛已经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姜夏庭觉得好笑，这小孩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的目光转向那殷红的嘴唇，那一抹红是由温暖粘稠的血液染上的，使他难得有了一点活人的气息。几滴血凝固在他的下唇，看起来极其……

　　极其什么呢？姜夏庭有点迷惑。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想把那凝固的血滴抹掉，粗糙的指腹抚过柔软的唇，奇妙的触感。他鬼使神差地来回揉了几遍，凑到鼻尖一闻，血的味道。

　　叶寻无知无觉地躺在他的身边。

　　姜夏庭感觉自己的思绪有点飘。

　　他想起小小一团的叶寻软软地喊他哥哥，粉雕玉琢的小玉人糯糯地撒娇，可怜可爱，谁不喜欢？然而世事无常，他怀里的这个叶寻，瘦骨嶙峋，一路遮遮掩掩，还有人喊妖怪要杀他。

　　姜夏庭替叶寻抱不平。如果是他自己遭遇这些，他是能够接受命运的。可是这噩运应在叶寻身上，他就怎么也不肯死心。他带叶寻遍访名医和通神之人，他们都说没有办法，最终只剩下一丝渺茫的希望在海外。叶寻的父母含泪无语凝噎，出海寻仙是十死无生的空想，姜夏庭偏要去闯一闯这个空想。

　　临走前，叶父和他谈了一谈，他问姜夏庭为何不肯放弃，姜夏庭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又说尽管你们两情相悦，但也不必为对方白费性命，姜夏庭匆忙脸红否认。叶父摇摇头，只是用一种沉静又悲哀的眼神看着他，他已经默认这对小情儿要出海殉情去了，姜夏庭落荒而逃。

　　而叶寻呢，他身上属于人的部分越来越少，想必不会思考这些。姜夏庭原本的计划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叶寻能坚持多久。但现在，身心俱疲，他终于承认他是在追逐空想，他也终于能放下心防，自己并不是自以为的那样对叶寻无私无欲无求。

　　蜉蝣茵芝，朝生晦死。他们何尝不是如此？他这个时候倒开始无畏无惧了，豆大的水滴拍在他的脸上，他放声笑起来，牢牢与叶寻十指相扣。

　　我期望我们能一起活着，但如果注定逃离不了，和你一起，我不再畏惧死亡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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