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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应
昔年先帝在位之时,沉迷丹道,宠幸天师,朝野上下弥漫着一股子嗑药成仙的糜烂风气。
后来先帝一口仙丹卡喉咙眼呛死了,换了当今上位。
当今时年幼小,只得请太后垂帘听政。
太后是个妇道人家,一辈子只会念阿弥陀佛——是了,身为道君皇帝的元配,她竟然信佛。
太后在宫中压抑多年了,好不容易盼到先帝大行,一腔向佛之心终于得以发挥。
还没等先帝棺椁进陵,举国上下已然换了新天。道观摘了匾就是佛寺,天师剃了头就是和尚。
每天嗡嗡然盘旋在京城上空的太上感应篇也换成了地藏王菩萨本愿经。
唯有不变的,是那股坑蒙拐骗、误人子弟的乌烟瘴气。
季如意小时候也是被坑过的。
彼时他和他娘住在胡同里,还没被接回季府的深宅大院。他娘柳氏也没料到他们能有进公侯府邸当姨太太小公子的命格——那府里夫人找上门来之前,她也没能想到,把她置做外室的老爷竟是大名鼎鼎的季侯爷。
虽然季府和他们家就隔着两条街。
因为没料到后来的富贵,所以便格外地忧心眼下的前程。
季如意到现在还记得,他上学的第一天,他娘给他缝了个水蓝色的布袋,里头装了小小的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一盒点心——点心是他娘嘱咐他闲时和同学一起吃的。
“你们做同窗的,互相照应,谁出来上学都不容易。”
点心最后当然是被他们吃了,砚台也被他们砸了,笔杆折断,墨扔在地上。
他带着一片狼藉回了家。
他娘看见了,什么也没说,照常招呼他吃饭,让他复习功课。只是他半夜睡不着,听他娘蒙在被子里呜呜地哭。
他觉得他娘真是傻,和个书生生了个孩子,就觉得这孩子清高得不行,打小油瓶子倒了都不许他扶,别人家小孩淌着鼻涕在胡同里可劲儿地疯跑,他穿着小褂,整整齐齐,坐在家门口念天地玄黄。
到了上学的年纪,她又四处求人,把他塞进了学堂念书。
可是鬼魅披上了人皮也不像个人,像他们这一路出身的,借了读书人的种,读几页书,识几个字,也是下三滥。
这不,被人瞧出来了。
所以第二天,他往布袋里装了块板砖,到了学堂,把昨天那几个人挨个开了瓢。
这下可好,他还没上两天学,学里的先生竟已没什么可教他的了,恭恭敬敬地请他回了家。
他觉得这样挺好,也不必拘着自己的本性去读什么圣贤书。在家里帮他娘操持家务,长大一点出去找个卖力气的工,挣钱养活他娘,再娶个像他娘一样贤惠能干的好媳妇,生个大胖小子,这辈子不能再圆满。
可他娘不这么想。
自从他失学,他娘就长吁短叹,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见他做什么都要念叨两句。他喂鸡她念叨,他扫地她念叨。只有读书她不念叨,但叹气的声音更大了。
就当季如意觉得他娘再叹下去头发就要没了的时候,他娘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翻出了压箱底的银子,拉着他去了京郊普度寺。
当时正赶上太后大展身手,全京城佛寺开业大酬宾,他娘那几两银子,竟然请到了住持大师给他摸骨算命。
那大和尚捏了捏他的根骨,端详了脸面,张口就念:“无量……南无阿弥陀佛,小施主,你业障很深啊。”
季如意翻了个白眼。
大和尚又转向他娘:“女菩萨,你家小郎君乃是天煞星君转世投胎,俗世容不下了,不如送来我们寺里剃度当个小沙弥,来日或许于佛法一途殊有造化。”
季如意心道,你个半路出家的野和尚,也来度化我么?
他娘柳氏花了银子上山,当然不是为了让和尚渡自己儿子出家的,忙陪着笑脸:“还请大师再看看?小儿虽拙,但也念过几本书,他师父说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进场去求个正经的出身。只想请大师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这个命罢……”
眼见他娘声越来越小,笑也越来越勉强,那和尚毕竟拿人手短,只得顺着话说:“有,怎么没有呢?科举出身不稀罕,小郎君钟灵毓秀,那满地走的甚么秀才举人同进士,不值得拿来说的。您家小郎君,来日金榜题名,必是头三甲之一,琼林授官,必是正五品往上。至于以后出入台阁,封侯拜相,无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滔天权势,更不必贫僧多言。不过——”
季如意等的就是他这个不过:“不过,我毕竟是天煞星君下凡,命里带灾,刑克家人。然则,你是有法子破掉我这命格的。”
和尚笑眯眯:“诶,小郎君有慧根。”
柳氏忙道:“那大师,这个命格,怎么才能破掉啊?”
和尚依旧笑眯眯:“容易得很,将这煞星舍与我做个徒弟,念上一辈子阿弥陀佛,不去入那十丈红尘地,滚滚名利场,自然万事皆休。否则待这孽畜发力,女菩萨就只好来世再做他娘了。”
那天的最后,是季如意他娘踩着普度寺的门槛子将那和尚骂了个狗血淋头,又从功德箱里抠出来那挺银锭子,气呼呼带着他下了山。
当天晚上,他娘来不及烧火做饭,就带着他在巷口吃了碗馄饨。馄饨汤热气氤氲里,季如意听他娘说,如意儿,你别怕,娘一定让你读书。
他咽下最后一个馄饨,说,好。
不知是车轮磕在了什么东西上,整个车厢一阵颠簸。季如意浑身一颤,头狠狠地撞在了什么柔软的地方,醒了。
他立刻就要坐起来,却被人按住肩膀:“别动。你气血有亏,起得快容易晕头,再躺一会儿。”
他一阵一阵地发蒙,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家身在何年何月何地,胡乱伸手摸索,手却叫人握住了。
“别慌,别怕,没事了,你逃出来了,没事了,不要怕。”
季如意刚刚惊醒,眼睛酸胀得睁不开,只凭声音觉得这大概是个温温软软的良家子,忙攥住他手:“敢问先生,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他昏倒在路边,想来是这人救了自己。只是不知道这些人又是什么来路,是否会对自己不利。如果是过路的商贾行人,那算自己走运,就怕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那人将他的手放开:“马上就到未时。你已经昏睡大半日了,我身边没带大夫,正赶着要回洛城给你请医问药。你既醒了,慢慢起来,先喝些汤水?”
季如意睁开眼睛,让人扶着坐起来:“荒山野岭的,劳烦先生了。已到未时了吗?”
那先生笑着指了指他身侧:“看,到未时了。”
季如意回头一看,见他手边小几上立着个滴答作响的匣子,“当当当当”响了八下。
他被惊得一哆嗦,那人抚了抚他后背:“西洋机关。别怕。”
他定了定神:“无妨。”他倒不至于被个西洋钟给吓着了,只是这玩意儿响声忒大,白日里竟惊出他一身冷汗。
钟表贵重,不好挪运,是近几年才在京里富贵人家流传开来的。
就是他那侯门府邸,也不过几个主子屋里摆那么一个,还庞大笨重,不及这个精致小巧。
宫里倒是有小些的,但也都好好地摆在屋里,哪有放这么一个在车上的道理。
道路颠簸,这东西又娇贵,一下磕碰坏了机关,找谁说理去。
他坐直了,向那人拱手:“在下李未,蒙先生救命之恩,斗胆请教先生名号,来日必结草衔环报答先生。”
那人忙回礼:“不敢当。在下乔应,漂泊江湖,相逢即是缘分,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季如意本是躺着的,这车里虽不算寒酸狭小,到底空间有限。只正对车门有一条软榻,想来是主位。两边小小几案,摆着些物件,地上有两个马蹄凳,算是客座。靠着门边有条横挡,大概是给奴仆歇脚。
他之前就躺在软榻上,被扶起来之后自然而然坐在了正中。他季大人又不会伏低做小,一问一答之后才发觉,他竟把乔应这主人家给挤到边上去了。
季如意连忙将乔应往里让,乔应一把按住他不让他乱动,道是他两颊干瘪印堂发黑,还是老老实实坐着莫要乱动,又从几案下边掏出了一个罐子摸了摸,让他把里面的汤喝了。
季如意接过罐子,瞟到乔应手背隐隐有乌青之色,想一想,也了然。
他老人家无知无觉地躺在车里,这一路颠簸自然是免不了磕磕碰碰。他能睡到下午才醒,想来是这人以手垫在他脑后,才免去了他的皮肉之苦。
季如意拿着调羹搅一搅罐子里温热的汤水,一饮而尽。
无事献殷勤,乔应这个人,大大的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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