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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难花魁
雍城,探月楼。
美人美酒,恩客恩情,灯花旖旎交错,琴筝珠玉和鸣。温香柔软之间,独有一人落落寡合。红裳雪肤,身姿倾欹,懒懒拨弄琴弦。光艳夺目之余,隐隐透出一股清冷,拒人千里。座中常有觊觎者,目光闪烁,推觥把盏间悄言谈论,前英雄帮雍城分坛的坛主凌罗,两年前不知遭逢何故,而至于沦落风尘。两年来她在楼中,虽也清高倨傲,毕竟浅笑相迎,眉间自有一丝柔媚风情,恩客不仅不以为忤,反觉致趣。但今夜,却很不同。
她眉梢轻蹙,一身端严肃杀,足令人稍窥当日一坛之主的风行雷厉。此时鸨母俯近,悄声说话。思绪被打断,她指尖停顿,眉头蹙得更紧,冷道,“不见。”鸨母板下脸,想再劝,思及凌罗是楼中的摇钱树,不大敢多言造次,叹着气退下。片刻后,楼下传来一阵桌椅掀翻的嘈杂声。
衙内指挥使李蛮提刀上楼,因着身庞体硕,每跨一步,连带整座楼震三震。他满身酒气,涨红了脸,口中咧咧骂着污言秽语,“……不识相的破烂货,也不问问老子是谁,还当自己是什么幺蛾子坛主……”他盛怒而来,不分青红皂白,一刀劈了临门的长案,登时,酒菜瓜果砸落一地,吓得满座皆惊,呼喝着避之不及。
耍完威风,他越发得意,几步跨到凌罗身前,肥硕的一只手擒住她的细颈,狠狠往壁上甩去。惊叫声中,凌罗似一叶无力的枯蝶,重重落地。李蛮掐着她沿壁举起,故意以凌辱之姿欺身而上,压得她胸腔一窒。酒气扑面,李蛮恶狠狠道,“什么东西,也敢跟老子拿大?当初你一个母夜叉,老子敬你三分,如今废了功夫,还不学学怎么伺候男人……”说罢□□两声,一脸横肉缓缓贴近。
众人噤若寒蝉,对这事里玄机都有些耳闻。当年朝廷式微,西域拜火教趁机蚕食河西大片地域,英雄帮临危受命固守河东,费尽了心机才将这把邪火止在西岸。圣上有感于帮主忠君爱国,以其江湖草莽之身加官进爵,一时间,英雄帮风头大盛,成为黑白通吃的江湖第一帮派。当初凌罗是雍城的扛把子,而李蛮自恃穿着正经官服,对英雄帮有些瞧不上,一来二去,两人因些琐事生了龃龉,结过梁子。后来凌罗被逐出英雄帮,武功尽废落魄至卖身青楼,李蛮便起了轻侮之心,多次欲亲芳泽却一再被推拒,面上难免挂不住。是以,有了眼前这一出。观客都替凌罗捏一把汗,以为今次她大概逃不过。因而下一瞬变故突生时,个个呆若木鸡。
指尖金光一闪,抬手直取吼边三寸,一击即中。李蛮不防,又惊又痛,捂着喉咙连连后退,鲜血自指间汨汨而流。是一支珠钗,此时尖稍滴血。他不及喘上一口气,长刀已然脱手,紧接着刀光一闪,胸口一热,面前又是一道血柱。他目瞪口呆,晃了晃,砰然倒地。刀面一折,她竟无丝毫犹豫,跪身切入他方才扼颈的那一只手,于方寸间堪堪停住,没有伤及筋脉。失去内力,招式不过空架子,但若凑一点运气,空架子亦能伤人。今夜,她运气不错。
玉面上轻轻点点,染着血珠,她的目光凌厉似修罗,狠道,“武功尽废,仍可取你狗命。”
有半刻的工夫,四周一片静谧。然后鸨母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似触动了什么机簧,霎时,众人四散奔逃,闹哄哄乱作一团。
凌罗静候片刻,缓缓起身,走出房门前回头看了李蛮一眼。
她知道,衙门的人很快便会赶到。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至天将明时,才懒懒收住。墙角绿肥红瘦,几株美人蕉开得纵意,仔细看,当中一点红蕊,与别个不同。
夺刀时割破手掌,此时一渍水,疼得钻心。额边沁出细汗,浑身不住地颤抖,她在发热症。她用力握拳,以剧痛驱散困意。又一阵兵马声,远远驰近,几乎近至面前,然后渐渐行远。她想起她拖着刀行出探月楼时,朦胧的夜色里,还停着两摊小贩。更深露重,街面人迹稀罕,摊上花胜排列地齐齐整整。盯梢的探子不论如何伪装,神情中天然的警醒最难掩饰。于是她跟自己打赌,赌哪一边的人先找着她,衙门官兵,还是拜火教。
宽阔的蕉叶倏尔一抖,身前豁然大空,长刀不假思索,挟风架上一人脖颈。晨光中,花叶旁,玉面公子浅碧衣衫,颀身静立,神色如旧。擒叶的手故意一抻,半空中落起微雨,他粲然轻笑,谑道,“今夕何夕,得遇佳人?”
她赌赢了。
拜火教右护法,盛竹非。好多年前,凌罗见过他,在江州码头,她与帮主策马赶到,他已然登舟过岸。彼时他立在船头,向着帮主遥遥一拜,唇边,也是这样不很正经的笑意。凌罗旋即抢过一张弓,箭簇呼啸,擦着他脸颊,钉在了舱棂上。那时英雄帮用度吃紧,朝廷拨出一批钱粮,沿梁河南下,一路平稳,不想却在英雄帮腹地江州偷龙转凤,被截至河西。其间有些关节,他们至今也没查明白。
帮主说过,盛竹非心思缜密,滴水不漏,擅长攻心而不喜杀戮,这一点,与嗜血的周博很不同。这些年周博与他分任左右护法,面上平起平坐,实则以左为尊,周博处处压他一头。如今,拜火教四大执事长老殂了一人,空出来的缺由谁填尚无决断,最终鹿死谁手,左右两派势力暗云涌动。是以,几月前忽然有人在探月楼布下暗哨,凌罗便明白,她苦等的机会来了。今日她斩杀李蛮得罪朝廷,无异于斩断退路,这场豪赌她赢了开头,接下去,也许是条不归路。
她看他良久,终于心神一懈,落了刀,昏倒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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