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卓东来设想过很多有关自己的下场，无疑，李寻欢的出现并不属于其中的一种。
　　李寻欢是个讨人喜欢的人，这一点即便是他的仇人也会承认。
　　见过他的人，都很难不对他印象深刻，卓东来也是如此。
　　他记得他的容貌，声音，从他手中射出的飞刀，还有那句‘小朋友’。
　　卓东来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他即不觉得自己‘小’，也不认为自己和李寻欢是‘朋友’。
　　算不上是朋友，虽然卓东来也如同其他飘荡在江湖中的年轻人一样憧憬小李飞刀这个武林神话，但那终究只是偶像，不是朋友。
　　卓东来并不是那种只因为相互说过几句话，就可以理所当然的觉得彼此是朋友的人。
　　朋友，不该是那样肤浅的关系。
　　李寻欢手中捧着几叠银纸和数根香烛。
　　卓东来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想起那个和蝶舞争香囊的小姑娘，比蝶舞大上那么一点，有些粗大的手脚和红润的面色。
　　那是个虽然及不上蝶舞却也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李寻欢并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掏出火折子点了香烛插在坟地里，怀里的银纸一张张的撒过，他跪在那个小姑娘曾经躺过的地方，轻轻叩了叩。
　　他雪白的衣摆上，沾染着混合着尸臭的烂泥。
　　卓东来忽然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恼怒，他甩手扔开了手中的坟地鼠。
　　那只老鼠落地时就地打了个滚，窜进了黑暗中。
　　卓东来觉得自己就像这只老鼠一样，丑陋，阴暗。
　　那个死在这乱葬岗的小姑娘虽然等不到人来救她，却有一个人能够在她死后真心的凭吊一番。
　　卓东来想不出会有什么人能在他死后稍稍想念他。
　　多么可笑，而又可悲。
　　李寻欢仍旧跪坐着，用一种近似虚无的眼神看着某个地方。
　　那天他赶到这里的时候，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曾经健康活泼的少女变成一具尸体的悲惨模样。
　　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生命的消逝更令人无奈和悲伤。
　　“小朋友，我应该谢谢你。”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多谢你的提点，虽然还是来迟一步，但总是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好。”
　　李寻欢的声音虽然很轻，却足够让卓东来听到。
　　他的声音低沉温厚，他说的话也并不难懂，卓东来却似乎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应答。
　　这或许是因为，他从来不曾听到过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一个人在面对自己未曾面对过的事情的时候，总是难免手足无措的。
　　幸好卓东来反应的很快，是的，在面对让他难堪或尴尬的场面时，他的反应一向很快。
　　他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你用不着特地谢我，我既没有动手救她，也没有打算救她，现在她死了，你就更加用不着谢我了。”
　　这话虽然并不好听，却实在是实话，实话通常都不太好听，卓东来却偏偏喜欢说实话。
　　这大概就是他总也不讨人喜欢的原因。
　　李寻欢也不是个喜欢说谎的人，因为谎言一旦开了头，就要继续编造无数的谎言来结束甚至维持那句谎言，不论对说的人还是听的人而言，这都是一种痛苦。
　　李寻欢很了解那种感受。
　　卓东来查寻到平平的下落，甚至，亲手为平平报了仇，这些事都是李寻欢想做而没能做到的，所以李寻欢的谢意并不是客套。
　　这些，与卓东来是不是原本救打算救平平无关。
　　所以他看着卓东来的眼睛，笑了笑。
　　“小朋友，我要谢你，是因为你帮了我的忙，受人恩惠是一定要道谢的，这与你是不是存心想帮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卓东来是个心高气傲而又倔强的人，虽然现在他还还不过是个少年。
　　李寻欢眼尖的发现，卓东来听到‘小朋友’三个字的时候，轻轻的皱了皱眉。
　　然后几乎是立刻，卓东来开了口。
　　“老先生，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感谢的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他叫他小朋友，他便叫他老先生，颇有些孩子气的针锋相对。
　　李寻欢只觉得这紫衣少年实在有趣得很。
　　卓东来看起来绝不会超过十五岁，瘦小，苍白，言谈间全是和年纪毫不相称的老成。
　　少年浅浅的蹙着眉，这让他眉目间的阴郁淡了些。
　　李寻欢喜欢有趣的人，只可惜乱葬岗却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何况，李寻欢实在不认为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应该在半夜出现在这种地方。
　　他忽然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李寻欢并不常听到这种声音，他只是在看到卓东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浮现出的尴尬而愤恨的神色时，才反应到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饥饿。
　　是的，饥饿的声音。
　　李寻欢自小衣食无忧，他不常听到这种声音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人只要活着，就会肚子饿，这是很正常的事，对吗。”
　　卓东来的声音有些干涩和生硬，他一边说话的时候，一边挺直了原本就挺得笔直的腰背。
　　他来并不想以如此落魄的样貌出现在李寻欢的面前，任何人在自己憧憬的人面前，都不希望自己太落魄。
　　卓东来和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对偶像总是带着一份敬重和半分的挑战，所以他才会在李寻欢束手无策的时候出言提点。
　　人越是得不到什么，就越是想要什么，这或许是大多数人的通病，卓东来也是如此，他远比任何人都更加的不愿被人看低。
　　他直视着李寻欢的眼睛，坦荡而直白，似乎刚才因尴尬而泛红的脸只是李寻欢的错觉。
　　于是李寻欢只是微笑。
　　“你说得对，这确实是很正常的事。”他顿了顿，又说道，“小朋友，你应该早些回去了，不管怎样，家里的饭菜总比坟地里的老鼠好吃的多……”
　　李寻欢忽然住了口，因为他看到，卓东来的脸上，重又浮现出那种痛苦而迷惘的神色。
　　他这才察觉到，卓东来那件紫色舞衣上斑驳妖娆的暗红色，并非花纹，而是血迹。
　　卓东来并没有说话，他握紧了拳，却不愿开口说一个字，他并不需要谁的同情，一点也不需要，即便他只是个残废，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的残废，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人原本就是一个人出生，一个人死去，所以即使永远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卓东来也觉得自己可以很好的活下去。
　　卓东来的眼中并没有颓色，即便他在深夜徘徊在满是死人的坟岗，他的眼中也依然没有颓靡之色，他依旧坚定、充满生意。
　　李寻欢忽然很庆幸自己并没有早早的离开这个小镇，甚至，他很庆幸自己今晚来到这个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卓东来的面前，他半蹲下身平视着卓东来的眼睛。
　　这样一个少年，远比很多江湖侠客更值得他尊重。
　　他将怀中的一个小纸包轻轻地递过去。
　　纸包中包着几块在镇上的甜点铺买的点心，即便隔着一层薄纸，也能闻得到那种香甜的气味。
　　那原本是给平平的。
　　卓东来没有说话，他也并没有接过纸包。
　　许久，他说道。
　　“我并不是乞丐，就算你不给我食物，我也有东西可以吃，就算今天你不出现在这里，我依然会躺在这个地方。”
　　“我知道。”
　　李寻欢只是微笑。
　　“人在寂寞的时候，或许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他说。
　　“因为，我也曾经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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