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行

　　市十九小一年级三班的语文课上，孩子们正襟危坐，手捧语文书，大声地朗读着：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在琅琅的读书声中，苏默抬起胳膊，遮了遮刺眼的阳光。他的手掌太过单薄苍白，皮肤下清晰可见青色的血管，嘴唇紧抿着，带着几分暗紫，显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消瘦。
　　突然一个胖胖的男人推开了教师门，读书声戛然而止。苏默不大认得他，似乎是校长。
　　“苏默在这个班吗？”
　　苏默诧异地起身，全班人的目光刷一下打在他身上。他走出教室，校长对他笑了笑，引着他往前走。
　　“苏默啊，想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吗？”
　　苏默呆呆地仰起头，但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校长推开了会议室厚重的实木门。
　　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坐在沙发上，脸上纠结着一些不深不浅的皱纹，身后立着几个副手。苏炎与他不在一个班，早已站在了会议室中，见到他欢喜地跑过来：“哥哥！”他牵着苏默走过去，脸上闪烁着喜悦：“我们有爸爸了！有钱给你治病了！”
　　苏默喉中哽着，他看苏炎这么高兴，觉得自己该是开心的，可是他笑不出来，反而有一种恐慌蔓延出来，密实地捆住了他的心。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很焦急地说：“不是……不是……”
　　苏默忍不住紧紧地握住苏炎的手，抬眼去看那个男人。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西装，金光闪闪的手表，脸上的表情捉摸不透，见他望过来，露出一个很有亲和力的微笑。官场化的条件反射。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不是……不是……！”
　　苏默脸色越来越苍白，一步步向后退去。
　　“不是……他不是你爸爸！”
　　“苏默，你怎么了？”男人和蔼地问。
　　苏默猛地转身，狂奔出会议室。他从未感到自己跑得这么快过，一切都从耳后掠过，像被风吹走的落叶，一片片破碎。
　　“他不是！”那声音还在说，歇斯底里中夹杂着痛苦，“他不是！”
　　苏默恐惧地捂住耳朵，突然脚下一绊，栽了下去！
　　.
　　“呼……呼……”苏默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前一片眩晕，过了好一会儿才感到自己一身的冷汗。一会儿，下床去桌子上倒了一杯水，扶着椅子慢慢地喝了下去。
　　事实证明，有些回忆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去，而是会发酵，膨胀，将人挤爆。他第无数次想，为什么这辈子还要叫苏默？这个名字像一个漩涡，深深的令人窒息的代入感无法摆脱。
　　他放下杯子，从床头柜上取出一盒药片，抠出两颗，也不就水，干咽了下去。
　　虽然睡着比醒着更累，但还是得睡过去，每天有升学考试。
　　时过境迁，新的人生，似乎更加艰难。
　　.
　　早晨天还未亮，苏默又从梦中惊醒。他放弃般的叹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将被子展开晾在床上，他走到阳台打开花房的水闸，自动的浇水洒水喷头开始工作。他拿了本书坐到桌前却并不翻开，怔怔地望着天边渐渐亮起的鱼肚白。
　　远处高楼的缝隙中，一轮金日挣扎着向上跃起，一跳一跳地挣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瞬间扑向大地，天边聚集的暗灰色云彩没来得及折射那灿烂的光辉就烟消云散，天空渐渐呈现出一种水洗般透彻的湛蓝。苏默出神地望着那冉冉升起的红日，好像想从那里看出一朵花来一样。
　　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天完全大亮了，楼下传来刘烨咋咋呼呼做饭的声音。过了一小会儿，他房间旁边的一扇门开了，有人咚咚咚地下楼去，道：“妈！小声点！墨水儿和小吉还睡着呢！”
　　苏默起身，草草地用凉水扑了扑脸，也开门向楼下走去。
　　“快去叫他起床呀！今天游泳课结业，教练让我带他早点去。小默你起来啦！上去叫小吉吧！”刘烨利索地把早饭端上桌，腾出手来亲昵地弹了苏奇一个脑蹦儿。
　　苏奇抱住头，不满的叫了一声。苏默笑了笑，正要往楼上走去，苏吉已经一路小跑从楼梯上奔了下来，一头撞进苏默怀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嘴里道：“抓住了抓住了……”
　　苏默也笑了起来，拖着他往餐桌边走。
　　苏吉抱着苏默的腰不放，头从他胳肢窝下挤出去，道：“抓住了抓住了……培根！我的！”说着哧溜一下钻了出去，端端正正坐在桌前，两眼放光地盯着滋滋冒油的培根。
　　苏奇坐在他旁边，伸手弹了他一个脑蹦儿，满意地看着他抱头叫了一声，道：“就知道培根！暑假作业写了没？”
　　苏吉抱着头道：“我又不是阿默，为什么要写暑假作业？”
　　苏默正伸手夹蛋卷，猝不及防就中了一枪：“难道只有我应该写完暑假作业？”
　　苏奇和苏吉异口同声：“对！”
　　“可是我今年没有暑假作业啊……”苏默弱弱地说，他今年小升初啊……
　　“啊？”苏奇惊讶地问，“那你一天到晚都在写些什么？”
　　“唔……”苏默含糊道，“做点读书笔记……”
　　“苏奇小同学，”刘烨端了三杯牛奶依次放在他们面前，笑吟吟地说，“暑假作业写不完，今年寒假的三亚就要向你说拜拜了。”
　　“啊？！”苏奇瞪大眼睛叫道，“怎么可以这样？！小吉也没写暑假作业啊？”
　　刘烨慢条斯理地伸手整了整苏吉胸前的口水巾，一记眼刀飞过去：“开学就初三了还每天吊儿郎当的，就知道打游戏，我这是给你一个补救的机会呢懂不懂？”
　　“那小吉呢？”苏奇脸上写满了我好冤我不服。
　　“你今年也五岁？”刘烨敲了他一个暴栗，“好啦，一会儿我要送小吉去游泳，今天小默的入学考试你带他去吧！”
　　“又是我？！我今天和人约了打篮球的！”
　　“你不愿意啊？那那套金庸全集我就收拾收拾送给苏琛朗吧！”刘烨嘿嘿笑了两声。
　　苏奇狠狠地塞了一口面包在嘴里：“我去，去还不行吗！”
　　“还有，如果我今天回来以后你的政治作业还是白板，小心你的超级马里奥！”
　　“嗻……”苏奇蔫儿了。
　　.
　　吃完早饭后刘烨把苏吉夹在胳膊底下带走了，苏吉临走之前问苏默如果他游了第一可不可以给他做蛋糕吃。
　　“可以呀……”苏默微笑着说，“前提是你能抢过小奇……”
　　苏吉衡量了一下自己和苏奇的综合实力，哭唧唧地走了。
　　苏默上楼去取书包，关好窗户，听见苏奇在打电话:
　　“嗯，我要送墨水儿去考试……想来就来喽，顺便把政治作业拿上我抄抄……行，行，拜拜……再叫我花花就友尽！”
　　苏默走下楼来说:“花花，有人要来吗？”
　　“再叫我花花就友尽！”苏奇扭头作悲愤状。
　　“我猜啊，不是徐宴就是沈方……”苏默背上书包走到玄关换鞋，“虽然我一个也没见过，但想来都是和你一样的傻大个……”
　　“切，你就是嫉妒我比你高~”
　　.
　　离开考还有一段时间，市一中的校门还没有开，可门前已经热闹非常，家长对着即将进入考场的孩子们细细地叮嘱。苏默和苏奇站在校门口瞻仰着一中宏伟的校门，听说牌匾是某某著名书法家写的。
　　“唉墨水儿啊你知不知道这个牌子听说是那谁谁写的……”苏奇百无聊赖地一下下拍着篮球。
　　“知道啊我刚刚就在想这个……”
　　“一会儿好好考啊我和你说，你考好了妈一高兴说不定忘了我的政治作业了……”苏奇嘿嘿嘿地笑了一声。
　　苏默心道你哪次见我考好了她高兴过，嘴上却说：“其实你初三了暑假作业还是挺重要的……”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苏奇拍了一下篮球，将它稳稳地接住抱在怀中：“昨天又没睡好？”
　　“唔……”苏默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不想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你要不就听爸的话一回，去检查检查吧。”苏奇忧虑地说。
　　苏默笑了一声，没说话。去检查？大概会被当成妄想症患者或者什么支持前世论的神棍……
　　苏奇看他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只好叹了口气，又心不在焉地拍起了篮球。
　　在苏奇规律单调的拍球声和周围家长学生吵吵嚷嚷的背景音中，苏默感觉自己瞌睡到随时可以羽化升天了。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墨水儿啊……”苏奇严肃地说，目光肃穆地看着一中宏伟的大门。
　　“嗯？”苏默勉强打起精神。
　　“我现在怀疑一会儿考试的时候你会直接睡着然后口水流一卷子监考老师会嫌弃得收也不想收……”
　　苏默扑哧笑了出来：“滚你个大猪蹄子，我啥时候睡觉流过口水，你过来花花，我保证不打死你……”
　　两人在校门口的人群中追着打，忽然苏默眼睛一花，腿一软，直直向前栽去。
　　糟……忘记喝药了……苏默在轰轰作响的耳鸣声中想。
　　“墨水儿！”苏奇又惊又怕，飞扑过来。
　　忽然苏默的肩膀被一双有力的手撑住了。一个声音穿透嗡嗡的震动，像直接亲吻在耳膜上，有着熟悉的灵魂的热度：“花花，这是你弟？打120吗？”
　　苏默感觉自己微微震颤起来。
　　苏奇扑到苏默身前，焦急地从兜中掏出一大把糖，剥开一颗塞进苏默嘴里：“要不叫一个吧你带手机了吗墨水儿墨水儿能听见我说话吗……”
　　“叫你姥姥……”苏默一个没控制住说出了心里的话，含着糖勉强站直身体，从苏奇手中拿过几颗糖来一并吃了，才感觉到额头上的刘海已经被冷汗糊成了一团。
　　那男生放开了他，见他打了个晃赶紧又扶住，旁边的大妈问道：“哎呦，小后生低血糖呀？年纪轻轻的多锻炼锻炼呀!”
　　苏奇抹了把汗道：“诶，谢谢您啦，他这是先天的。”
　　苏默稳了稳神，略略用劲挣开男生，道：“谢谢你了……”说着他转过身去，苏奇一把搀住了他的胳膊。
　　“不谢，”男生笑着说，“你没事吧，嘴唇还是白的……”
　　“没事没事……”
　　“没事什么没事，吃了早饭才多长时间就能成这样，快找个地方坐坐……”说着苏奇架着苏默往人群外挤，男生跟过来道：“要不我背着他吧。”
　　“不用了，”苏默弱弱地拒绝道，“我真没事，只是早上吃得少……”昨晚没睡好，早上没胃口，牛奶都没喝，只吃了一个蛋卷，又忘了喝药。
　　太丢脸了……苏默有点狼狈地想，刚刚不知多少人在看他。
　　三个男生在马路牙子上依次坐下，苏默嘴里含着块奶糖，不满地说：“橘子味和奶味混在一起真奇怪……”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看也没看又剥了几颗糖丢进嘴里。
　　苏奇脸上忧虑的神色浓得化不开，从两边的裤兜里掏出一大把糖塞进苏默怀里：“介绍一下，刚刚趁机吃你豆腐的是徐宴……”
　　“滚，”徐宴骂道，“什么时候也管不住你的嘴。”
　　苏默含含糊糊地再次道谢:“谢谢你了……”
　　“不用不用，”苏奇没等徐宴开口道，“我看今天就别考试了，咱们回家叫许医生来看看。”
　　“不。”苏默有点冷淡地说，“你看，校门已经开了，我要进去考试了。”
　　周围的学生像潮水一样朝校门涌去。徐宴侧头看了眼这个快被水果味儿和奶味儿淹没的小男生，他的脸色明显白得不正常，嘴唇也还发青，但这幅憔悴病态的面容却从一开始就带给他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强烈到无法忽略。
　　“我觉得现在最好是去医院。”徐宴低下眼帘道。
　　“不用，真不用，”苏默连连摇头，似乎对医院很抗拒，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甜牛奶喝了起来，“我真的该进考场了，你们打球去吧。”
　　苏奇拿他没办法，只好也站起来说：“那我送你进去。”
　　送至考场，苏奇和监考老师交代了几句，又拉着徐宴在教室后门扒拉了一会儿，看见苏默埋头刷刷写了起来，才在保安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溜走了。
　　苏默头还发晕，嗓子也被糖齁得难受，一心只想赶紧写完卷子睡一觉，就没控制自己的速度，写完后往桌子上一趴，闭上了眼睛。
　　一中的卷子偏竞赛向，出名的难，在一众或埋头狂写或冥思苦想的考生中苏默格外扎眼，监考老师一看时间才过去一半不到，怕这孩子是写晕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同学，写完了吗？”
　　苏默抬头，软软的刘海从眉毛上划过去：“嗯。”
　　老师不信，这点时间光写作文还差不多，伸手翻了翻，竟然真的都写完了，字也满整齐漂亮，不禁重新打量了眼这个病歪歪的学生，咳了一声把卷子放下说：“再检查检查。”
　　苏默应了一声。老师回到讲台上。他能感到周围学生或多或少投来的目光。
　　但是此时他无心去注意这些，也懒得去想这会对自己日后的初中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他只是疲惫地趴在桌子上闭上了眼，可眼前还是不断闪现着徐宴的脸，他的剑眉星目，他挺直的鼻梁，慢慢又幻化成另一张脸，不大相同但同样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闪光。
　　他笑。他叫道：“哥哥……”
　　苏默感觉耳鸣更严重了。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中，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该哭还是该笑。上辈子的往事中苏炎的音容笑貌像一张潮湿的网将他紧密地捆在其中，只感到在簌簌的写字和翻动考卷的声音中，眼泪无声地漫出眼眶，整张脸都变得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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