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领地

　　这之后，他们果真就是保持着一个月见一次面的频率，每天在微信有话就聊几句，遇到什么趣事偶尔能聊个一下午，但也有时候一两天一句话都没说。
　　见面也就是吃饭、轧轧马路、看看电影……以及面对面开黑打农药。
　　反正莫思霞是已经被他们的节奏气到暴毙，眼不见为净，从以前每周询问进度变成每月象征性问问。

　　当事人——当事人表示完全不急。

　　千梨满意得很，大学教授就是好，进退有度，充分给足了千梨个人空间，两人不温不火，像朋友之间的交往，却又彼此清楚他们不仅仅是朋友。他会给自己关心、陪伴，她也会相应地回应。
　　她的生活没有特别大，没有被扰乱，却又在微妙的地方有了不同。

　　她会注意到生活里很微不足道的趣事，会想把这些平淡却新奇的发现分享给一个人。
　　跟死党之间的聊天，只有比较好笑的事情会分享，大家一起笑一笑。

　　可今天发现了上班路上的树开花了，落下来砸到我了，这样的事，她居然也有了倾诉的欲望。
　　上班很困，打瞌睡了快半个小时没人发现，这样的事。
　　听到一首歌，歌词写得很美，这样的事。
　　地铁上一个学生把说服的shui音读成了shuo，这样的事。

　　然后中文教授很无奈地告诉她，输入法、字典已经承认了shuo‘fu这种读音，不仅如此，很多多音字由于太多人读错，国家语委已经妥协，将错就错，承认了那些原本错误的读法，而原本规范的读法，反而成了古音，不再采用。

　　千梨义愤填膺地抨击了这一件事，因为她初中高中为了区分那些多音字，花了多少功夫，说妥协就妥协，早知就晚出生个十年，说不定汉语里就没有多音字了。

　　由此牵扯到一个有关矛盾辩证统一的命题，以及对汉字发展的担忧，闲聊了几个小时。
　　当然他们也都只是在瞎扯，毕竟他们的讨论不具备任何意义，却彼此聊得津津有味。

　　还有打游戏，原本都是一个人的游戏，自从跟云山意开黑之后，她几乎没有自己一个人玩过。
　　即使没事干，却也没想一个人玩农药了，就算上了线，打了一局就下线了。
　　可是跟他开黑，即使不开语音，都能打得很开心。

　　就都是这样的小事，对千梨的正规生活不痛不痒，却又使她原本一成不变的生活，少了那些无聊的时间。

　　就这样过了半年多将近一年，某天莫思霞突然又想起这两人的事情，随口问了句，
　　“你们最近怎么样了？到底打算什么时候交往？”

　　“诶，我们不是在交往了吗？”
　　莫思霞垂死病中惊坐起，“纳尼！？什么时候？”

　　“呃……上上上周？上上上上周？”千梨不确定地说，“上上上周，应该。”
　　“您老走点心吧！！！”莫思霞绝望地大叫，“时间！地点！事情！从实招来！”

　　#

　　上上上周，是一个月约一次见面的日子。
　　这个见面的日子，基本是云山意约的，反正千梨是固定双休，只要云山意没课，而她没被别的狐朋狗友约出去，千梨就点头出去见面了。
　　要说很严格一个月见一次也没有，偶尔也有一个月出门两次的情况，千梨没数，愿意出去的时候、对方又恰好约了，便出去了。

　　这样算来，千梨一次都没有拒绝过云山意。

　　之前有男同事想约千梨，千梨要么周六刚出过门，要么纯粹就是不想出门，总是被她千方百计推了。
　　几个死党也发生过撞车，推掉的情况。

　　大概是云山意提出来的时间确实刚好吧。

　　他们见面的地点也是云山意定的，除非千梨某天有朋友推荐的哪家店，但千梨一般对吃的都不怎么热衷，虽然在S市工作了一年多，却可以说对S市吃喝玩乐的地方一概不知。
　　云山意是土生土长的S市人，虽然也不热衷找吃的，不过自从要跟千梨约会，倒是留心每周都换着花样来。

　　不过千梨愿意跟云山意出门的最重要原因是——云山意会开车来接送。
　　美滋滋。
　　废宅就是这么懒得走路坐地铁。

　　不过这周千梨刚好有事去出门一趟，就自己坐地铁过去了。
　　到餐厅的时候，云山意已经坐在里面了。

　　千梨是准时到的，而云山意总是会比她提前。

　　云山意坐在窗边，撑着头看着玻璃窗外面，看到千梨，便坐直了身体，朝她弯起了眉眼，轻轻摆了摆手。
　　千梨也朝他露出了一个矜持的笑容。

　　……就很难想象这一副岁月静好的两人，待会吃完饭坐在那里打农药。

　　一个嘴里小声喊着“救命”“打死他”“冲啊”“搞事搞事”。
　　一个默不作声地到处阴在草丛和对面野区里，用行动和生命不停搞事。

　　后桌的小孩，站起来从云山意背后伸长了脖子偷窥，然后突然之间给他们呐喊助威。
　　吓得千梨手机差点扔出去，云山意淡定收完人头，回头对小孩笑，“小心摔了。”

　　家长赶紧把自家孩子压下去。

　　云山意转头跟千梨耸了耸肩。
　　千梨朝他吐了吐舌头。

　　这局打完，两人就走了，毕竟他们其实并不喜欢有人旁观他们打游戏。

　　走在商场里面，云山意问她，“我们出来好像都没逛过商场，你不喜欢吗？”
　　千梨歪了歪头，“唔，跟思霞她们出去会逛一逛的啦，不过没法逛太久，脚疼。”

　　“恩？我也可以陪你逛的啊。”云山意看她。
　　“哦不是……我审美观不好，哈哈哈，这些衣服都是她们帮我看的，我试穿了她们觉得OK，我就买了。”千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云山意无奈，“你还真是对身外之物无欲无求了，对农药皮肤都比自己的衣服上心吧。”
　　“哈哈哈，哪有。”千梨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显得俏皮而灵动，“怎么，要帮我选衣服吗？看看云老师的审美如何？”

　　云山意看着她，不知道她自己发觉没有，她现在都是直视他的眼睛在说话了。

　　眼睛里满是笑意。

　　“我没帮人看过，不过可以试试。”云山意笑着说。
　　“啊……好啊。”千梨听了，走了下神，还是把到嘴边的话收回去了。

　　云山意没交过女朋友么，怎么会没帮人看过。

　　不过自己能母胎单身24年，云山意魔法师28年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就是不太可能。云山意比自己会社交多了，也主动得多，就算不主动，他这样的条件，肯定也有女孩子倒追的呀。

　　“这件怎么样？”云山意拿出一件裙子。
　　千梨回神，是件格子短裙，以她的眼光来看——呃，看不出来。

　　“好啊，我试试，不过得找个上衣搭。”千梨拉了拉自己的连衣裙。
　　两人边走边看，主要是云山意看，衣服在千梨眼中真的是千篇一律，她能看出哪些图案设计好看，但看不出这些适不适合自己。
　　就好像衣服全是一排胡萝卜，看不出哪个吃起来会好吃。

　　她拿了上下一套去试衣间，在里面穿了之后拿手机偷偷拍了，紧急打字问某个励志做网红的好友：“这样好看不！”
　　“不错欸，谁给你挑的，年轻几岁。”

　　“老子也没有多老吧！”
　　“跟你以前穿的那些对比……”

　　“好了不要再提了。”千梨收起手机，以前是她麻麻给她买的衣服，其实挺好看的——只是年龄层不对。
　　千梨走出去，云山意在外面拿着她的包包，坐姿端正地在沙发椅上等着，看到她出来，便起身走了过来。

　　千梨脸微微红了起来，假装淡定地用眼神征询他的意见。
　　“好看。”云山意微笑，比了个转身的手势，“转过去看看。”

　　千梨依言转身，然后回头看他。
　　云山意有点想拿手机拍她转头的这个画面。

　　“好看。”一个中文教授好像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了，又说了一遍，然后扶了扶眼镜，低头把手里另一件裙子递给她，“再试试这个？”
　　千梨抿嘴，不知怎的也没抬头看他，默默接过来就去换了。

　　然后继续拍照发给好友，“好看吗好看吗！”
　　“可以可以！深得我心！哪个小可爱审美跟我这么一致！我下次要跟她去逛街！”

　　“……”千梨撇了撇嘴，回道，“我男票。”
　　“？？？”那边大惊失色，“？？？铁树开花？臭丫头你回来！哪个傻狍子拱了我家咸菜叶？！！喂！！！”

　　千梨简直被她气死。

　　千梨其实是个衣架子，168的身高，偏瘦，很多衣服穿了都好看，就是符不符合气质和年龄，和能不能出彩的问题而已。
　　云山意给她挑的第一套是比较活泼青春的，第二套则是一件淑女款的连衣裙，千梨这个人，不玩游戏发疯的话，配上这个衣服，看起来就像个小仙女一样。

　　尤其她脸上带着薄红，慢慢走出来的时候。

　　“咳，好看。”云山意把同一个词说了第三遍。
　　千梨垂首，抿嘴偷偷笑，脸上越发艳丽。

　　云山意也发觉了自己的窘态，然而满腹经纶，在她面前却是丢盔弃甲，点滴不剩。
　　“可以了嘛……我去换回来了？”千梨略微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角。

　　“啊，恩，去吧。”云山意赶紧说。
　　目送她走进试衣间，他不自觉松了口气，揉了揉发红的耳朵，扶额兀自笑了笑。

　　千梨拿着两套衣服出来，走去柜台结账。
　　云山意拦住她，示意自己手里的袋子。

　　“啊……这怎么好意思……唔，我是说……要不还是我……”千梨咬了咬唇，抬眼带着小心翼翼的眼神瞅了瞅他。

　　怕说什么太生分的话，可他们毕竟还只是朋友。

　　云山意没说什么，把包还给她背上，自己仍提着袋子，“走吧。”
　　千梨小迈步跟在他后面走，思索着怎么把钱还给他。
　　唉，早知道就不说什么帮我看衣服这种话了，叫一个男生帮自己看衣服，这不就约等于在叫他出钱买衣服么……千梨懊恼，自己也是一时忘了形，怎么能把云山意跟她的闺蜜们一样对待。

　　一路无言地走到商场外头，日落西山的广场上，他们沿着林荫小道漫无目的地慢慢走。
　　两旁散出阳光晒得温热的花香。

　　“那个……”
　　“我……”
　　两人同时出声。

　　“啊，什么，你说吧。”千梨抢先道。
　　云山意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多半还要纠结衣服这件事，便自己说了，“我们认识有八个月了吧。”

　　“……”千梨心里一震，脸突然之间就红了，眼睛立刻飘开。

　　她真的是一个很玲珑剔透的人。云山意心里叹息，他只是说了一句，她就能猜到后面的事情。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既敏感又敏锐，警惕谨慎而又不动声色。

　　像在驯养一只小野猫一样。
　　好在目前看来小野猫没对他亮过爪子。

　　云山意停下脚步，转身看她，悄悄提了口气，尾指不自觉抽动了几下，然后蜷缩成拳，把虚提着的袋子抓紧了。

　　他轻声道：“我能重新确定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么？”

　　“……”
　　千梨觉得他的声音太轻了，好像比不过树上的蝉鸣。

　　却又偏偏听得很清楚，他端正的吐字发音，像是宣纸上干干净净的白纸黑字，字字清晰。
　　千梨发觉这一切就仿佛余夏过去，而初秋将至，盛阳余晖，而夜幕将临，所以拂面的风变得微凉。

　　实在顺其自然。

　　云山意拿温水煮着她，确实很有耐心了。
　　好在她乐意。

　　千梨没敢抬头看他，故作镇定地问，“唔，你想确认什么关系？”
　　声音却细小如蚊。
　　云山意看着她轻颤的睫毛，心脏好像被猫儿软乎乎的肉垫踩了一脚。

　　“可以跟我交往吗？”

　　千梨耳朵都颤了颤，抬起眼珠子看了看他，俊雅清秀的脸回望着她，神情专注而柔和，嘴唇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线，耳尖连着落日，红成一片。

　　“我以为我们之前……也算在交往了？”千梨歪了歪头，眼角挑起，带了几分似笑非笑。

　　云山意舒了口气，左手的拳头蓦然松开，手指头轻轻勾着袋子，手指反复摩挲着麻绳，他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然后朝她伸出另一只手，好像回应她的挑衅一般，状似轻松而自信地笑着说：

　　“交往会更亲密一些。”

　　千梨垂眸看他的手朝自己摊开来，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
　　抛开小学时和男同学排队时智障的手牵手不讲，男人的手千梨大概只牵过她爸爸的，那是一双厚实而粗大的手，尾指粗短却结实，小时候千梨很喜欢拿食指勾着她爸爸的尾指。

　　跟这双手不一样。
　　年轻、苍劲，这是文人拿笔、授业解惑的手。

　　千梨踟蹰了一下，轻轻把手搭了上去。

　　云山意手掌一收，把她一把拉进了怀里。
　　千梨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想推开，就听他胸膛里闷闷地传来声音：

　　“我……我很高兴。”
　　胸腔的震动，震得千梨浑身发麻，推开的手按在他手臂上，没了力气。

　　“唔。”千梨脸埋在他胸口，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到底是他胸膛温热，还是她脸在发烫，又或者是这落日，还在发挥它的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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