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温故人

　　正午，天灰灰暗下，天狗白日醒来，一口咬掉了整个艳阳，城中稀稀疏疏开始落小雨。
　　发梢湿漉的少年快步拐进酒馆，一头扎进最里面的空位：“小二，温一碗酒。”
　　陆宸连着数日不停歇地寻找仇家，那个满臂刀疤的面具人，可始终是有心无力，光一个用以举办大会的小镇就有千余户人家，更别提整个大陆了。
　　他独身寻仇，就是用捞小鱼的网兜在海里捞针！
　　“诶，坊间传言，此次仙门大会的主子剑宗，请来了神龙不见尾的寒武尊！”邻桌吃小食的饕客手捻酒杯，砸得桌面哐哐响，米粒菜汁四下喷溅。
　　陆宸单手撑脸，竖耳听人嘴碎八卦，心里念叨着仙门大会，有了些打算。仙门大会每十年顺天干地支召开，五湖四海的大小宗门散修皆会同聚一堂，甚有机会被四大宗门收入麾下。
　　四大宗门只手遮天，光陆宸上辈子的老家华衡派一脉说一，其他小宗门都不敢道二。
　　“此话当真，我听住店的仙人谈起此事，剑宗为了请寒武尊下一次凡尘，花了半个宗门的积蓄。”另一人紧随其后，煞有介事道。
　　“能勾搭上寒武尊，半个宗门的积蓄可谓是微不足道吧！遥想当年，他一人一剑，诛灭了毁天灭地的魔修，恶头落地的那座山，至今都霜雪连天！”饕客扔掉敲碎半角的可怜瓷杯，厚重的掌心拍着桌面，眉飞色舞道。
　　陆宸嗤之以鼻，世上哪有什么寒武尊，大陆至高的修行者少说得修足足三百年日月，连华衡宗的宗主，陆宸的亲外公，也只有三百余年的修为。
　　他在土里待了四十年，寒武尊难不成神通广大到四十年名闻天下无人敢惹？
　　陆宸摇摇头，没去把饕客们的话听进脑子里，温好的酒散着热气，他两手捂着碗沿儿，只听外头的街上人群嘈杂。
　　“是剑宗的仙人来发仙药了！”与桌子结仇的饕客涨红着脸叫喊，冲出了门。
　　看另一人紧随其后，陆宸一口灌完酒，嘴呼热气，跟上去凑热闹。
　　剑宗照旧是简朴的老样子，素衣佩素剑，显得门派清雅高洁，陆宸幼时随爹去过剑宗，方才知晓剑宗的钱都花在了仙丹灵药上，宗内药香扑鼻，令人怀疑那些柱子墙壁是否也能刮下几碗膏药来，口口声声称剑宗，陆宸倒觉得不如改名为药宗。
　　仙药由仙车顶上的小童挥散，丹水混着嫩黄的花瓣，对仙车底下的帘帐半遮半掩。
　　仙车中坐着白袍人，袍袖挥挥搭在靠椅扶手上，一块古铜面具掩住鼻嘴，只露了双浅棕色的眼， 陆宸不经意间一瞟，两人目光相对。
　　寒武尊是个美人啊，陆宸心想。
　　人海汹涌，不稍片刻后，陆宸已被挤到前胸贴后背，呼吸带血沫子，忽得嗅到空中的药味儿里混杂着一丝清甜的香。
　　他艰难拨开人群，本能地伸手攥住香气的根源，青年一头长发直垂大腿根，嘴角下方一颗美人痣恰到好处，些许瘦削的脸十分白皙，和陆宸的苍白不同，是一种绕着寒气的白。
　　“——覃珝？”陆宸哑声。
　　四十年光阴对凡人太长了，长可以忘了很多事情，很多人，即便如此，这茫茫脑海依然有一个灰不溜秋的人影。对覃珝，陆宸那少的可怜的回忆独独给他留了一席之地，讲不准的确是很重要呢……
　　往事缩影漫漫无终，他逐渐意识到忘却的东西重如泰山，泰山压着他的心口，告诫他别去忆起前尘。
　　陆宸喉头酸涩，刨肠净肚吐了句干巴巴的问候：“你小子，这么多年没变样啊。”
　　酒馆入冬前挖了年初酿的花酒，酒香醇厚，小二忙活温酒的活儿，掌柜身穿红袄倚着柜台哒哒拨弄算盘，酒馆一层热闹非凡，说笑声穿过丛桌往楼上窜，被陆宸房门一关挡在了门外。
　　“报仇？”覃珝静静听完陆宸的絮絮叨叨，喉结滚动，咽下茶水。
　　“陆宸啊陆宸，不长心眼儿的只有你了，上辈子你天赋绝佳都毫无还手之力，如今你——”
　　覃珝话说了一半顿了顿，隐忍得攥紧右手五指，又用左手轻轻抚着鬓角，委婉道：“我与你一同参加仙门大会，先走步看路，若能混个剑宗弟子的身份，以后也方便你寻找那个人......陆宸，你答应我，人找到了千万别一个人去。”
　　再来四十年，无数个春夏，不疯都成魔了。
　　小二举着满当的木托盘，颤巍巍地走上楼，刚要敲响门框，就被屋里的呯呤嗙哴吓了一跳，腿一软跪地上了，恰好门最下格白纸破了个小洞，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少年手捧着青年的脸，屈身压倒青年。
　　小二霎时脸红成猴子屁股：“公子，小的不长眼打搅您的兴致——饭，饭给您放房前了，小的这就滚远些。”
　　陆宸茫然直起腰板，他本想上前去抓覃珝的衣领，桌角一绊，掌心摸了把覃珝的脸蛋，好死不死让小二撞见，误以为是他从哪个温柔廊坊找来的小倌寻欢作乐。
　　上辈子算半个风流鬼的陆宸料不到会阴沟里翻船，还翻覃珝身上，只怪那小二眼神不好心也大，搞覃珝，陆大爷还没这个胆儿。病秧子长了张好脸，身形气味儿皆符合陆宸的审美，奈何陆大爷高傲刻薄，明明是看顺心的人，嘴上偏偏不不依不饶，还自欺自骗认为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一辈子便糊涂了。
　　覃珝许是这些年常常以香薰袍子，香是幽幽的，绝非檀木花草的香，陆宸鼻子拱起使劲嗅了嗅，坚定自己肯定是闻过的。
　　陆宸想嗅出个所以然，脸与覃珝的发丝凑得极近，一歪脑袋瞥见覃珝脸憋得发紫，太阳穴上青筋爆起：“你害羞？”
　　“陆之远！”覃珝气道。
　　“诶呦诶呦，兔子急了张口咬人，喊人带字的！”陆宸识趣地退开数步。
　　陆宸耍了会儿嘴皮子，手不自觉抓了一下腰间，一把抓了个空，少有的愣在原地：“踏雪不见了——我看大概是外公埋我的时候一并塞进土里眼不见为净了吧，覃珝，我们去一趟我的......我的坟地，把踏雪取出来。”
　　踏雪是陆宸八岁生辰时七岳山庄所赠的一把寒火炼制的剑，通体雪白如玉，劈石如纸。
　　覃珝脸色暗沉三分，简直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之远，坟地被华衡宗封了。”
　　“你入殡后，有贼人刨开坟地，陆宗主一气之下设了阵法封住坟地周围一块儿，连只鸟儿都飞不进。”覃珝道。
　　陆宸十分忌讳与狐朋狗友提及外公，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天山童老出了名的薄情寡义，刨坟地的多半是王生，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更得少提：“来日再取吧，饭该凉了，我拿下去喊小二热热。”
　　待陆宸脚步声远去，覃珝小心翼翼捞起一缕发丝，贪恋地贴上鼻尖，抑制不住红了眼眶，止不住得浑身打颤，肺部扭成一团似的呼哧呼哧往空中喘粗气。
　　“覃珝！下盘不稳三寸外露，眉心泛红五指发黑，小兔崽子，你昨晚不上塌睡你的春秋大梦，跑到后山去跨境界私练功法，是想爆体而亡给剑宗抹黑吗！”
　　“师父，我不能——我的真的做不到，他在等我！”
　　“等，那是你等的到的吗，人死后魂归天地，魄入黄泉，九转轮回百至千年，你这破如败絮五脏六腑顶多熬过他三世牲畜轮回，敢说等他，你拿什么等！”
　　“我拿命等，多活百年也好，万年也罢……”
　　叩叩——
　　窗沿轻轻敲响，轻言细语传来：“师兄。”
　　覃珝两指微动，指甲在木桌上划出吱吱响声，末了回道：“有事便说，无事请回。”
　　窗外是个姑娘家，丝毫未把覃珝无礼的话放在心上，听覃珝答话了便舒了口气：“师兄莫恼，你仙赐游街到半路突然跑得影子都没了，师父差点气背过去。”
　　“你回宗里，代述师父说我要事在身，才走的匆忙，还有一言转告他老人家，人我等到了。”覃珝嘴角上扬，哼笑道。
　　窗外悉悉簌簌几下，没了人的气息。
　　百里开外，高山似耸立云端之上，山群环环相扣，花草树木常青于此，乃是天府上宗的华衡派领地，主峰不同于其他山脉，终年山顶积雪，霜寒连天。
　　飘雪深处藏着一座小“孤岛”，竹子宫立在岛中央，白衣云绣的小弟子站在宫口拱手拜了拜，慎重道：“宗主大人，王道长求见。”
　　“可进。”一声沙哑从宫内传出。
　　小弟子偏身摊手，作请道：“王道长见谅，宗主大人不喜见人，好在您来的巧，今日宗主脾气尚佳。”
　　老道士一言不发，一扫搭在肩上的白散杖，踏着青云撞入一道无形的结界，恍忽从不曾来过 宫门一般，小弟子仰着脑袋站了一阵，慌忙跑走了。
　　老道士默念咒法前行，任由风刃划过躯体，竹子宫四壁刻满了字迹，久远的字模糊不清时，便又有新的自己覆盖，层层叠叠近百次之多，老道士停下步伐去触那些字迹，随后几道剑气朝他袭来，他拂尘扫过，挥散剑气，皱纹如和泥浆似的脸挤了一副诡异的笑。
　　老道士戏虐道：“老不死的东西，大爷我浑身脆骨头从自个儿山头奔波来华衡派见你，你倒好，不待见就算了，还灰溜溜躲在老窝胆小如鼠！”
　　“寝不语。”又闻沙哑的声。
　　“嚯，操着文绉绉的话放响屁，老夫今日有话直说，二少主挟着老妇人脱身逃到上面了，妄生之渊那边躁动不安，怕是要耐不住性子闹事了。”老道士扣扣耳朵，弹出一粒土黄的脏物，漫不经心道。
　　“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王朝，我听闻你那小儿沉寂四十年之久，终于舍得回道观了......”乌压压的暗处透出一只手，举着一柄火烛，照亮了一小片竹宫，掌灯人貌若少年，银银白色随意盘在头上。
　　王朝话噎嗓中，戚戚道：“我儿他不懂事理，老家伙你别总抓着他的尾巴要挟我，道观兢兢业业给你一人算生死卦象百年......没有功劳苦劳，尽是分文不取。”
　　称之为老家伙的少年细微皱了皱眉头，吐了口气息吹灭烛光：“宫门口两座玛瑙狮子，一并赠予你，滚回道观管教你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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