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水夜行

　　凌云这次的任务，是到花语楼刺杀一名携带云门玉佩的人。

　　云门号称仙传世家，世代修习御火之法、守御水之术。但自从云门初代家主“云仙”坐化仙逝，云门便越发难以传承初心。近些年更是频繁出了不少叛变弟子，试图将仙传术法变卖给心术不端的歹人。

　　因此，清理门户或诛杀歹人，便成了凌云最常做的任务。

　　但此番，从任务目标踏进花语楼起，他便觉得这人不简单。

　　无论修士还是武者，凌云都见过许多。有身手敏捷但心浮气躁的，有沉稳老练但反应不及的。但只要是人，就会有破绽可寻。只要找到切入点，等待机会，即可一击毙命。

　　而今天这人，看似和听曲看戏的宾客一般轻松惬意，然而何处一有动静又能立刻察觉。

　　酒盏端起来又放下，样子做的有模有样，最后一口都没喝。

　　这让凌云暗自心惊，这人看似懒散，实则处处警惕。若不是自己就坐在身侧、对这人这全神贯注的观察，恐怕连对方这些细微的小动作都不会发现。

　　如此看不透深浅，又想悄无声息的解决掉，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勒死的好。

　　因此，凌云便一路尾随此人到房内，再挽着面纱说些勾人的字句，最后在此人放开剑柄的一瞬，扬手挥出术法。

　　周遭水气迅速凝结成细细“银丝”，精准的勒住了对方的脖子。但凌云控制着银线的手指却丝毫不敢松懈。右手顺势招揽了更多水汽，盘列成数道丝线，把对方的四肢制住，才堪堪放心了些。

　　而见到这人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伸手抓向被银线束紧的脖子，眼里透露着不可置信的惊讶，凌云便更加确信，对方虽然对御水术表现出了浓厚兴趣，实际上却是一窍不通。

　　恐怕又是觊觎我云门御水术的恶人，才要被处理掉的。难怪席间总是向他探听。

　　凌云下意识思索着。

　　然而下一瞬，这人却嘴唇轻微的动了动。一句话落在凌云耳边，却如惊雷。

　　“有点意思。但也……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缠住那人周身的银线忽而停止了流动，接着便如银瓶乍破、稀碎的水珠在月光下反射着寒光。

　　怎么可能？这人不可能会御水啊！

　　凌云心下一惊，立即向侧移动身形，同时右手凌空一挥，散落水珠迅速凝聚成漫天银针，从四面八方向着那人刺去。

　　房内空间狭小，那人来不及做出更多应对，反手抽出腰间利剑抵挡住要害处。青色剑光骤起，银针打在剑身上，瞬间便溶解般消失无踪。

　　而其余落在身上的银针却在下一瞬化成银丝，再次缠住了那人的身体。

　　趁着对方行动受限，凌云反手在空中一挥，手中便凭空出现一柄冰制匕首，以迅雷之势直刺向那人后心。

　　眼见匕首即将没入对方身体，凌云似乎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叹息。

　　常年游走于刀尖的直觉让凌云登时警铃大作，下意识的想拉开距离。却被凭空出现两道碗口粗的水流缠住身体，顿时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

　　凌云看着雕花房梁，比起对自身处境的担忧，更多的是几分茫然。

　　若真是两个修御水的修士碰面，打起来自然是你来我往“术”的较量。而这人一开始的反应，分明就是完全不懂御水、也不懂如何处理自己的“银丝”。否则没道理任由自己勒他脖子，而不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至于他破开“银丝”的手法，凌云也很费解。那指挥水珠向四周扩散的手法毫无技术可研，甚至可以说是大部分亲水修士都会的“本能”。和楼下“御水姑娘”跳舞没什么区别。

　　凌云又侧头看了看捆着自己的水流——这手法也粗糙得很，水珠排列的很松散，也没有准确的绑住要害。若真是碰上御水修士，凌云随便就能拆了这种玩意。

　　但很遗憾，此时凌云还躺在地板上，还真就输在对方手法的粗糙。

　　“银丝”顾名思义，就是控制丝线般的水流。而现在把他捆了一圈又一圈的水流约莫有麻绳粗。这要怎么拆开？

　　不过既然是御水，水也不是凭空而来，总要有源头??凌云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淌着雨水的窗上。

　　难道是雨水？

　　什么原因，凌云现下没法仔细研究。只能说对方技高一筹。

　　至于施术的人，只能是对面这个任务目标了。

　　此时，那人正靠窗沿上收剑回鞘。凌云这才发现，这把剑竟是通体玄青色，剑身上金色的花纹显得格外华丽醒目，周遭的水气螺旋般围绕剑身盘旋，似是能被剑体吸收。想来是件不凡的兵器。

　　“你是云门的人？”那人问道。

　　凌云没回话。这人既然懂御水，知道云门也没什么稀奇的。

　　那人见凌云没有要交流意思，干脆摘下了腰间的火云玉佩递到凌云眼前。

　　“认识这个吗？”

　　玉佩通体火红，雕着精致云纹。

　　凌云当然认识自家信物。但当那人缓缓将玉佩翻了个面，一片繁复的雕纹赫然出现。这图案在旁人看来平平无奇，却让凌云抽了口气，思绪瞬间乱作一团。

　　这柄玉佩的图案，竟然和古籍中云仙的玉佩一模一样！

　　按书中记载，云仙的玉佩应当在坐化时一并化作了西天红霞，怎会突然重现世间？还在这身份不明的外人手中？

　　凌云一时有些理不清思路，倒是被那人看在眼底，

　　“认识就好说，看来是有些误会。”那人笑道，“怎么称呼？”

　　然而凌云还未回话，忽然便听闻楼顶传来些许隐蔽又密集的脚步声，似乎人数不少，还在谋划什么。

　　对面那人也抬头望向了房顶，而后略一蹙眉，立刻挥手收了左右两道水绳。力道猛的差点把刚站起来的凌云又一次拍翻在地。

　　“冲着这屋子来的。”那人对凌云说道，“感觉是些御火的修士，也是你们云门的人？”

　　凌云没回话。如果真的是云门的御火修士，这番动静……怎么也不像是来支援他的。

　　难道？要将他和目标一同消灭在此处？

　　紧接着，澎湃爆破声正应了凌云的猜想。屋顶精致雕花梁坍塌，灼热的火舌从破口处迅猛袭来，仿佛要将屋内的一切燃烧殆尽一般！

　　危急时刻，凌云顾不得太多，立刻翻身撞出窗外，想要迅速逃离开这间客房。

　　就在他跳出窗口腾空的一瞬，轰然腾起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天空，方才还莺歌燕舞的花语楼瞬间便是一片火海。

　　而凌云虽然跳出了花语楼，却见楼下早有几人在等着他。随着领头人一声令下，一片法阵在夜色中亮起，数道火舌盘旋着直朝向他逼来。

　　在空中躲避不便，凌云心下一凛，正想御水护体硬抗过去，身后却忽然袭来一股剑气。

　　接着，骤雨在他周身急急停驻，方才还来势汹汹的火舌悉数蒸发在这到水墙面前。一时间大量雾气腾起。

　　楼下领头人暗道不妙，待雾气消散，哪还找得到凌云的影子，只有一袭红衣翩然落地。

　　“他跑不远，肯定逃进山里了。”手下一人四处检视了一番，向领头人汇报。

　　“那便好。”领头人点点头，“山中已有长老布置，任他有天大本事也插翅难逃。”

　　*

　　凌云确实借着雾气钻进了临近的树丛，而后一路潜行至西山山脚。沿着山口的溪流寻了块青石靠着坐下，稍微缓了口气。

　　这些修士的术法是催木生火，确是云门术法，对方必然是云门的人。

　　那么让自己来花语楼的任务……搞不好是这些人的背后势力伪造族长的命令做的局。

　　但，为何突然要追杀自己呢？在自己不在云门的这段时间，内斗已经发展到这么严重了吗？

　　凌云倒是有心揪出个御火修士问个清楚，但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他没有以一当百的本事。且雨水于他而言操纵起来很不顺手，太细小太密集，杂乱无章。像刚才人那般自如的控制雨水，反而十分反常。

　　凌云正想的投入，忽然又听见溪流中似是有动静。未等他出手，一只赤色河物突然腾空而起，长约七尺、人面鱼身、双眼赤红，鱼尾尖锐倒刺只朝他咽喉刺来。

　　凌云立刻矮身闪避，身后的河石竟被击得粉碎。

　　待到人面河物转过头，凌云已然挥出一排银针向他的面门射来。那河物却也不慌不忙，张开嘴发出婴儿般尖细的叫声，银针尽数撞碎在它尖锐的牙齿上。

　　凌云暗道不好，这是碰见会御水的灵兽了。而且看这滴血赤目，恐怕还是吃人修炼的。自己善用的御水术，打在这鱼身上恐怕收效甚微。

　　怎么办呢。凌云蹙眉思索着。右手悄悄探向左手手腕，那里还带着方才那人给的多宝手串。指尖抚过其中一颗小珠，擦出淡淡光亮。

　　而人面河物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是一声咆哮，从水里腾空而起，飞身向凌云扑来，竟是要将他一口吞下。

　　凌云盯着那飞身而来的赤色河物，心下一横，即刻按住手串上一颗小木珠，准备发力。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裹挟着玄青色的金光忽而从天而降，气势磅礴仿若天雷。瞬间便将那赤色河物死死钉在岸上，任凭它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

　　紧接着，一个人影便飞身落在那人面河物身侧。伸手握住剑柄，缓缓将剑抽出，每抽出一寸，人面河物就小上一分，待到剑完全抽出，那河物已经变成手掌大小的普通河鱼。

　　那人从岸上捡起恢复原型的河鱼，随手丢回水里，轻声说道：“回去重新修炼吧，莫要再伤人了。”

　　凌云方才一时被天雷澎湃的气浪晃的睁不开眼，只是觉得这道光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玄青色，是刚才那人的剑？

　　如此想着，凌云立刻起身，向那人望去。此时恰逢那人也处理完了眼前的事，也回过头看着凌云。

　　回想起不久前反复的立场，两人静默对峙，只有雨声还在敲打着河畔。

　　片刻后，那人先出声打破了寂静。

　　“亏我出手救了你两次，都不谢谢我吗？”那人出言道，言辞听着是埋怨，语气却有几分调笑之意。

　　凌云却不见松懈，反问：“你是谁？”

　　“悬明。”那人报出名号，收起剑，向凌云走过几步，“怎么称呼？”

　　凌云没接悬明的话茬，继续问道：“你先解释，你怎么有云仙的信物？”

　　悬明看到对面的少年神色凛凛，夜色般沉静的目光直视着自己。即使觉得眼下临近河道，不是闲聊的地方，还是先回答了对方。

　　“说来话长。我曾在偶遇一位驾云而来的仙长托梦，邀我今日到花语楼助他‘破劫’。想来，或许就是为了救你罢？”

　　这是悬明来到落英城的原因，也是此时他还有心和这少年好好谈话的原因。

　　凌云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说。

　　“而我醒来后，手中就多了这枚玉佩。”悬明笑道，“对了，那仙长还说，事后可将‘御水术’托付给我——”

　　这话没说完，凌云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休得胡言！”凌云怒斥道，“传承御水术是云门千年使命，岂能随意给你这不知来路、空口胡说之人！”

　　说完，凌云转身就欲走，谁想又被一道碗口粗的水绳拦腰捆了回来。

　　“别走啊，至少让我问问，你为什么要杀我吧？”

　　悬明的声音从身后悠然传来。

　　他其实很是不解，心道自己又没有恶意，何故这么戒备。但看对方情绪紧张，也只得缓了缓话头。

　　而凌云听闻，很是用力的握了握拳，深深呼了口气。

　　“家族有令，我依令行事而已。”凌云答道，语气听起来有几分咬牙切齿，“今日之事恐怕确有些误会，多有得罪。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无论如何，凌云都需要快点回云门，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决不能让歹人趁乱窃取御水术。

　　只是凌云这次依旧没有走成，在他试图抽身的一瞬，同样的碗口粗的水流又精准的将他拦腰卷了一圈。

　　“你够了吧！”凌云终于是忍不住吼了一句。

　　“不够。”悬明脸上笑着，手上的水绳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那位‘云仙’许诺给我的回报，我还没拿到呢。不管你去哪，能否带我一同前去？”

　　凌云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层层叠叠，一轮圆月比刚才更是阴沉。

　　“再说，你就不打算问问那人面鱼——赤鱬的来历？”悬明又道，“若是一次多来几只，我也未必能护你周全。”

　　然而，悬明话音未落，河畔忽然又是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啸，接着便有什么腾水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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