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

　　一

　　尤长靖很爱坐在窗口或是阳台上。

　　凡是一切可以开阔望得到天空的地方，只要时间充裕的话，他都可以一动不动坐很久。用陆定昊的话来说，发呆时的尤长靖仿佛是块望天石，戳一下哼一句，半亩地都不带挪的。

　　有钱的好处，有时候会体现得很直白。

　　很巧，“NINE PERCENT”FAN MEETING TOUR的首演竟然是在上海。

　　他想起他当练习生的时候，香蕉娱乐的大楼放眼望去，可以看得见大半个上海。远处连绵的海岸线，看起来就像是自己乐谱里那些弯弯绕绕的线，曲曲折折恍恍惚惚。

　　而他的家，就在海岸线遥远的那头。

　　天空有一只远归的鸟飞过，他眯起眼睛去看，却只看到蓝得发白的天空。

　　“长靖，你在看什么呢？”

　　“哦，在看这里的天空和家乡的天空有什么不同。”

　　他都不用回头，仅凭口音和语气就能知道题主是谁。自从比赛结束以后，陈立农好像越来越粘着他了。

　　跨着大长腿把两步并做一步的陈立农走上前来，靠着他以同样的姿势朝上看去。

　　“那结果呢？你看出什么了没？”

　　他转头看着少年人一贯懵懂的表情，突然就想到过去的这一年多以来，陆定昊和林超泽似乎从来都没有问过自己在看什么。但是却每次都会默默地挤到他的身边坐下来，陪着他一起看。

　　等看过了一会儿之后，陆定昊就会吵着说这里有好多蚊子啊都咬到老子嫩嫩的皮肤了，尤长靖你赔！然后三个人就会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乱聊，满嘴跑火车地互怼，时而互相恭维，时而互相攻击，嘻嘻哈哈的捂着肚子把对方的黑历史统统拿出来轮番羞辱，谁都不放过谁。

　　香蕉铁三角的这种迷之互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周期不定，取决于尤长靖什么时候想家。对于这种带有无言默契又显得十分魔性的三角尬聊行为，其他人已经从最初的惊恐进化到后来的淡定如常视而不见了。

　　尤长靖就想起来那会儿他们唱《戒烟》的时候，李荣浩老师突然和他提起马来西亚，他一兴奋就滔滔不绝眼神发亮的样子，恨不得马上就能插上翅膀飞回他心心念念的柔佛。

　　可廊坊的空气是干干的，没有椰浆饭的香味；夜晚会稍有点凉，不像马来西亚睡个竹席还要自己扇会儿小风；这里的人全都很喜欢和自己说话，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人能用马来西亚语和自己聊天。

　　尤长靖觉得，他好像又有点儿想家了。

　　本来在远处和朱正廷说话的陆定昊，似有所感的看了尤长靖一眼，然后他就径直走过来了。

　　废话一句没有，上来就开怼说“你穿的好像厨娘啊，感觉一会儿你就要去擀面皮儿什么的会做得很麻利。”尤长靖不甘示弱表示我就是喜欢厨娘的Style怎样。

　　你来我往，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一番，那些淡淡的思乡情绪好像也就这样随着话语在空中消散不见了，放佛从未有过一般。

　　“长靖？”看着明显走神了的尤长靖，陈立农凑到他跟前又叫了一声。

　　“没有。它们都是一样的蓝，一样的白。”

　　他回过神来笑笑，以一贯软糯的口音认真的看着陈立农回答。

　　他有些落寞的想，为什么明明看的人不同了，待的地方也不同了，可天空却还是如此的一成不变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时间越往前走他却反而越往后退。过去了的记忆就像是在身体里长出了思想，他越是让它们听话，它们就越是要张牙舞爪的跑出来。

　　如果记忆有尾巴，他想它们一定正向着他摇得无比欢快，且嚣张。

　　二

　　记忆是不会忘的。

　　就算它蒙上了灰尘，也只会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安静地滋长。等到某天再翻出来时，那厚厚的灰尘便会迷蒙了眼，让人情不自禁的想流泪。

　　“TRAINEE18是上海香蕉计划演出经纪有限公司于2016年12月20日成军的首批18名练习生组成的。这批练习生在保持练习生们常态及专业培训的同时，加入香蕉娱乐独有的艺人培训体系，将被全方位打造成为最国际化的中国新偶像。”

　　香蕉著名宣传大将李若天大大咧咧的踩在休息室的凳子上，给大家一字一句的念着新闻报道，姿势稍显夸张。陆定昊损他，“一口气92个字，你倒是挺厉害，怎么练唱的时候没见你气息这么足呢？”李若天还没来得及反驳，旁边的傻弟弟高茂桐就一脸吃惊的表示，“哥你怎么知道是92个字？你数过啦？？”陆定昊白眼一翻，“老子猜的。”

　　尤长靖和林超泽坐在隔壁沙发，听到对话的全过程，想着昨晚陆定昊扒着电脑不放的模样两个人缩着肩膀笑得整个沙发都在颤抖。陆定昊就从远处仍过来一个枕头，同时伴随着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尤长靖林超泽你们俩躲在后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整个沙发都抖起来了，你们这是想要开辟新航线搞点新玩法？”

　　林超泽一向怼不赢陆定昊，像这种语言Battle通常只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尤长靖以及烂梗达人林彦俊能和他对打。

　　此刻作为外国友人的尤长靖同学，一时之间虽然没弄明白陆定昊这突如其来的车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话。眼睛一瞪当他正要回敬两句过去的时候，就听到远离众人的角落里传来一句曾经风靡大陆万千少女的台湾偶像剧式腔调。

　　“哎哟，我们的小太阳陆定昊长大了吼。都懂得悄悄地去搜自己的新闻来看还驾轻就熟地开车了，不错哦。但是偶像是没在把‘老子’挂嘴边的，你要不要改改？这样显得你一点都不淑女了。”

　　陆定昊非常熟练地把另一个枕头更为大力的飞速仍过去了。

　　罪魁祸首高茂桐躲在远处暗自咂舌，颤颤巍巍的向着他亲密的室友竖起一个大拇指。

　　林彦俊，我敬你是条汉子。

　　三

　　时光回到2016年10月，南京的天气依然火热，新鲜出炉的大三学子尤长靖给自己定了一张去往上海的票。

　　“抛向所有华裔年轻人的橄榄枝，上海香蕉计划演出经纪有限公司启动练习生全球招募。”看着宣传页上的标语，室友大喊大叫着“天呐天呐这是王思聪的公司吗？是那个传说中的娱乐圈纪委王思聪吗？真的真的是王思聪吗？”尤长靖被他吵得脑袋里回荡着无数个聪聪聪聪王思聪，终于忍无可忍地翻了一个特别婉转的白眼对着室友来了一句“同学，复读机要不要了解一下？”“尤长靖，你不要以为你长得可爱我就不会打你。”

　　尤长靖笑嘻嘻地又去哄人。

　　脑海里香蕉娱乐的Logo挥之不去。他并不在意王思聪或是其他的什么，他在意的只是那句“歌者应该要有舞台。”

　　10月22日，香蕉娱乐练习生全球招募海选现场，87号的尤长靖拿到了组内唯一的一张Pass卡。复赛，决赛，时光一晃而过来到12月20日，香蕉娱乐TRAINEE18就这样在小范围人群的瞩目中诞生了。

　　尤长靖、高茂桐、李若天、应俊、林超泽、林彦俊、邱治谐、贝汯璘、陆定昊、姜京佐、周俊杰、蔡作园、强东玥、曾妮、王亦然、王曼君、刘尼夷、傅菁。

　　18个人，18种青春。他们顶着同样的一个名字，从此开启了少年人们的追梦之旅。

　　此后，那些一个又一个的比赛历程，也成为了尤长靖从前的梦。如果说后来的《偶像练习生》是他尤长靖在人生路上的转折点，那么此刻进入的香蕉娱乐TRAINEE18这个团体就是他走向另一种人生的开端。

　　直至很多很多年以后，已经脱离流量艺人成为了实质性大热歌手被人尊称一句“尤老师”的顶级VOCAL尤长靖，再想起来自己当年曾在镜子上写下的那句话时，依然会感觉到内心无限的温暖和悸动。

　　我爱香蕉。

　　——By 尤长靖。

　　四

　　训练，休息，再接着训练。

　　练习生，一切从学徒开始。

　　一边练习一边等待着出道的机会，残酷的训练与枯燥的生活占据了主体。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出头，不管是公司，还是练习生本人都会很拼命，公司严苛地要求练习生，练习生也会更为严格地要求自己。

　　练习生这三个字，听起来很酷，可没出道就什么都不是。只有当自身充电完成，遇到机会时才能风光出道。但假如机会迟迟不来，那么或许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也或许永远都不会再站上舞台。

　　尤长靖进入香蕉娱乐的第一件事，说来有点好笑。不是练唱，也不是跳舞，而是吃减肥餐。

　　从2016年12月底进入公司，到2017年12月底进入大厂，在这一年里尤长靖在香蕉吃了无数顿减肥餐。

　　从一个微胖的男孩子，被成功改造成为了一个瘦小的甜心。尤长靖不是没有好奇过，公司正常餐品的味道是什么样的。直到有一次林超泽实在奈不过他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在躲过娜姐的监督后偷偷给他尝了一口，从那之后他就坚定不移自动自觉的乖乖吃着自己的减肥餐了。

　　至于原因嘛。

　　“其实真的很好吃，可是我吃了会胖。所以我要快点瘦下来，才能和大家一样放心去吃。”

　　减肥是为了能够吃到更多好吃的。

　　对于这种大部分减肥的同学都会有的心态，陆定昊显得很是无奈，可是看着尤长靖渐渐消瘦下去的身形，他为他的努力终于取得成效而感到开心的同时又实在是有点心疼。

　　其实在关于尤长靖减肥这件事情的监督上，他身边的人大致分为了三种。

　　以陆定昊林超泽为首的这种，一边严厉地监督着让他减肥，另一边又奈不住对他的心疼所以时不时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吃点儿的占据了一大部分；而以陈立农灵超为首的类型，是绝对强硬的管着他所有零食不放松，晚上还要守着他睡觉以防偷吃的灵魂督导，最有用也最凄凉；当然，以林彦俊李若天还有Jeffrey李俊毅等人为首的那一群，不仅陪着吃还会想方设法帮忙投食打掩护的也同样占据了一大部分。

　　总而言之，尤老师的减肥之路，漫长而修远。

　　这让尤长靖想起了自己还蛮苦逼的高中时代。

　　一个又黑又胖，穿衣服不太好看的小胖子。偏偏这个小胖子，还拥有着一个站在舞台上唱歌的梦。这在别人看来，无疑是可笑的。

　　尤长靖在后来的一次采访中，说自己最胖的时候曾经有超过180斤过。也因为那个时候太胖，所以没有经历过什么被暗恋和追逐的故事。

　　记者敏感的追问道：“那有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他清清浅浅的笑着，“没有，都很开心。”

　　五

　　红色的阳光从身后的玻璃窗外洒进来，少年犹如疲惫的水鸟，将自己埋进了潮湿的沙地里。

　　他迷茫的如同观潮人，静静地看着潮起潮落，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拯救。

　　尤长靖从梦里醒来。

　　他觉得自己放佛又像是回到了高中时那个肥得难以形容的时期。从前的记忆如同错杂的蜘蛛网，牵扯着他不放，粘粘嗒嗒的。想要扯断，却又会更加错杂的缠绕上来。

　　他的心忽然跳的特别快，一抹额头，却是一手的冷汗。

　　他环顾四周，黑白黄绿，在此刻竟都变成了沉默的灰。

　　犹如记忆里那个肥胖又难熬的青春期。

　　要说在他的身上真的有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吗？其实也没有。

　　他和他的同学们都相处得很好，大家全都很喜欢他，会给他带零食，也常常约他一起出去玩儿。虽然会对他开玩笑，但他却也不大在意。他总觉得，别人和他开玩笑，是因为他们的关系好。

　　大家都把他当作是一个极为可爱的吉祥物，他成为了他们不可或缺的开心果。

　　他的人缘真的很好，他把姿态放得很低。

　　有一天，尤长靖从教学楼门口经过的时候，他听到同学们都在窃窃私语。

　　听说，三年级那个胖胖的学长跳楼了。

　　——啊，是因为学业吧？

　　——听说他家里父母感情不太好欸。

　　——该不会是因为失恋了吧，前两天不是和一个学姐告白被拒了吗？

　　——我看是因为太胖了才被拒绝的吧，那天放学我看到学长被人堵在校门口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

　　——唉，也太可怜了吧，明明他很可爱啊。

　　尤长靖不知道应该要有什么样的反应才是对的。

　　关于“生命无常”这件事，他在这时才第一次有着深刻体会。

　　他突然想起来他曾经在图书馆里借的那本书上看到过的一张手写书签。

　　我分明眼睛又大又明亮，你却只会说我可爱。

　　我讲话温柔软萌又细腻，你却只会说我可爱。

　　我做事果断不拖泥带水，你却只会说我可爱。

　　他翻到借书记录，上一个名字，是那个学长。

　　六

　　尤长靖从来没有说过，他最爱雏菊。

　　小小的花朵，淡淡的香气，带来暗藏心底的和平与希望。怎么看来也都不算太招摇，却总能给别人留下来温柔的印象。

　　2017年4月22日，TRAINEE18 B.I.G音乐嘉年华的舞台在上海世博园顺利结束。18个人不断地反复练习后终于等来的第一个集结亮相的初舞台，看起来再稳重也不过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那些训练时流下的汗水和泪水，在此刻都抵不过心里的欢呼和雀跃。

　　也就是在B.I.G的后台，尤长靖收到了一束雏菊。

　　上面用漂亮的楷体写着：

　　“人生就像山峰，虽有最低谷的时候，可那只是在缓冲，是要达到最高点必须经过的地方。”

　　没有落款，仅在扉页上写明了To：尤长靖。

　　很简洁，亦很神秘。

　　尤长靖一直到后来都不曾知道当初送他这束雏菊的人是谁，只是他把那句话记了很久很久。

　　他向来通透。都说字如其人，他看着如斯好看的楷体，觉得这一定是个玲珑妙人。既然对方不愿意透露姓名，他又何必强求。

　　眼神温柔地看着雏菊，他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好。

　　他想他真的很喜欢一切富有生命力的存在。

　　七

　　其实，他也很喜欢猫，但是却一直没有养，因为怕寿命太短。

　　在听说了学长的那件事情之后，尤长靖依然开朗而又明亮的活着。只是他渐渐地开始不再吃很多东西，除了最爱的椰浆饭和肉骨茶之外，他几乎不再碰其他的主食。

　　跑步，锻炼，在毕业之前他瘦得放佛换了一个人。

　　青春期的小孩儿，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己在意的东西。或是感情，或是梦想。

　　减肥这件事情对于他而言，从来都不是简简单单的不吃就可以做到的。他在承袭了很像妈妈的眼睛和嘴角之外，也像他们家的每个成员一样有点胖胖的，这种先天性的基因比起后天的肥胖其实更难减下来。

　　但他向来惯于对自己下狠手。

　　虽然每天对着别人甜甜软软的微笑撒娇，可是内心却强大坚定如同巨人。

　　尤长靖，他在找寻自己的生命力。

　　而那段极端减肥的时光，在某天不小心被张丹丹老师知道后仅用六个字就概括完了。

　　她说：“臭小子，不要命。”

　　其实他很要命，完全属于怕死的那一挂。

　　但他不想让自己以那样的姿态活着。他拼命减肥，更像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去寻找活着的意义。

　　他有段时间很喜欢独自出去，看河、看湖、看大海。

　　从不知名的小镇里路过，他就问卖豆腐脑的阿婆要来一张红纸，一笔一划地在上面认真写道：“我明知生命无常，却只有走在河边时才有活着的快乐。看着流动的水，还有远处的山，我觉得它们都比我要有生命力。不知为何，寂寞竟然成了生活的意义。”

　　看着自己写下来的这么不像自己风格的话语，尤长靖笑笑，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了。

　　他在小客栈里抱起老板养的猫，咔擦拍了一张照片，又夹着那张红纸，一股脑的把照片和纸都放进了那个叫做许愿瓶的东西里，然后看着瓶子顺着河流漂远了。

　　他想，既然都已经这么矫情了，不如就索性做全了一个文艺青年该有的套路。

　　远处有恰好路过的旅人，扬起镜头拍下了少年侧着脸蹲在河边轻轻放瓶子的模样。发丝缱绻，眼角处有一个小小的眼窝，眼神清亮似有星光，嘴角勾起的弧度很是恬静。

　　真是一个寂寞又温柔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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